他终于决定回到家乡去。《转过那些弯》
从县城车站搭车去往自己的老家江坪。司机为了节油,充耳不闻满车的牢骚声,就是不开空调。
车子沿河而下,一路停靠,终于到了江坪镇了。从拥挤哄臭的班车上下来,烈日马上灼烧着脸,火辣辣得疼。
他的家在江坪镇下面的村子,距离镇上还有十五里山路。现在通车了,若是坐车,到家不过十几分钟。但不赶集的日子,是很少有去往村子的车子的。他决定重走一回小时候踩踏过无数次的蜿蜒山道。
这小道都在两山之间,忽而上到山腰,忽而行在山脊;忽而小溪横断,忽而田埂蜿蜒;经过油茶林,越过枞树荫……家,就在溪水和山的交合处。
从镇子大街一直走,再穿过镇子边上的新式楼房,一条小溪就在眼前。溪上的木板桥已经变成钢筋混凝土的桥了。“比起以前踩过就吱呀作响的木板桥,现在的似乎少了些许的韵致。”他这样认为。
一道弯。《转过那些弯》
他记忆里最为野性,也最为无忧的岁月不禁在心头缭绕激荡起来。他的行李不多,走起山路也不见得有多艰难。
在村小,每年放假的日子比较多。不光是寒暑假,还有农忙假,勤工俭学。农忙假一般是春天插秧和秋天秋收两季;勤工俭学则是每年油茶和桐油籽收获季节。前者放假是给家里帮忙,后者却是学校分派任务给学生,每人要缴纳多少油茶籽多少桐油籽。学校把交来的榨成油卖了,以贴补学校开支或者教师工资。
砍柴放牛的孩子,漫山遍野的都是乐趣。一般大的野孩子们撒欢打滚,无所不为。遇到了邻村的野孩子也会干仗。甫一开始则是斗山歌,一例的粗口秽词。
“那边的伢崽你莫凶,你做鸡娘屙个蛋,我做鸡公来踩雄!”(踩雄在凤凰方言中意为公鸡母鸡交配)……
渐渐的,山歌开始荒肆起来。“我日你娘日你娘,你娘欠我三斤糖。三年两年莫还我,我扯起毛卵撵你娘!”
侮辱了亲娘那就了不得了。野孩子开始干仗打群架。所谓打群架不过是摔跤而已,并不会为着伤人而去。谁被压在身下动弹不得,算是输了。不光会被邻村孩子笑话,在各回各家时还会被同伴奚落。
他微笑地想着这些竟然笑出声来。他轻快地走着,想着,渐渐转出来走到一条直道了。直道两边都没有树木,原来都是碎石子路,现在铺成平整的水泥路面了。夏天的热浪在这里尤其让人难受。
二道弯。《转过那些弯》
上过一个斜坡,路在山腰间一直转。两边枞树郁郁葱葱,鸟声蝉唱不懈。离开镇子远了,这个以前道不绝踵的小路走的人渐少,两边的杂草又差不多要合拢。因此,走起来虽说没有先前热,但倒难走起来。
初中后就到了镇里中学读书了,这条道走得比以前只是赶集才走一回多了很多。每到周日回校,他们会挑着担子。一头柴禾一头米,柴的杈上挂着妈妈给炒的酸菜。柴禾和米到校称了,换成饭票,菜票却要用钱去买。学校食堂毫无例外地每一次都是老辣椒炒黄豆,这时候酸菜是最好的下饭菜。
周五则放学后,和同村的少年背着书包回家。在这条道上,采着茶萢,摘着野果。到了天黑才能到家。
如此往复着整整三年时光……这三年里,他嘴唇上方开始有了细细的胡须,喉结悄悄凸出来,少年再也不复童真。
他用脚趟开合拢的杂草,细细地辨认,试图在这熟悉的弯道上找到那些熟悉的印记。
过了这道弯,右边的田坎内侧有一汪野泉。乡民、学生赶集、过路,都会在这里稍作休憩。一捧甘冽的野泉,浸人心脾。然而,荒芜的水田内侧,那泉水也因为毫无人气而不知死在何年。
他对着这死泉一声叹息。
前面不多远是一个村庄。以前村子房屋都依山而建,让出前面一大片的良田。但是当他穿村而过,当年飘着风灯子奇香的田坎,都变成了现在平整的水泥路面的村巷。现在农村空了,人们打工挣钱买米买菜,出行的方便性压倒了土地的珍贵性,以至于良田变宅基成了普遍。
穿过村巷,从村子最边上人家堂屋门前过,上坡。两旁巨大的金弹子树遮天蔽日,树下一条小溪从坡的上头蜿蜒辗转而下。这还是当年的模样。再往前走,渐渐远离村子,道路就又被杂草占领,也蜿蜒曲折起来。
三道弯。《转过那些弯》
这是一望之下满眼油茶树的密林。两山夹处,突然一岭横亘,和右边的山相隔,从这边弯看去,就好像连接为一体了。两山都是油茶林,而横亘出来的山,却是一块又一块稻田,田里的长着绿油油还没有抽穗的稻谷。因为大部分放荒,远远看去就像小时候隔壁老三的瘌痢头。
高中他就去了城里。他们七零后的农村孩子,能上高中的就不多了。和他从小光屁股长大的伙伴,陆陆续续去了打工挣钱了。留在村里的只有智力没开化的,残疾的,当然还有老人和小屁孩们。整个村里没了当年的活力。
有时候他很久不回家一趟,城里去到乡下,到了镇上还得步行回村。而在家呆的时间也只有一天半而已。那时候,这条山道还没有像现在这般荒芜。人比以前少了很多,不过每逢赶集,老头老太太们背着背篓,沿着着山道一个弯一个弯地转到镇上。
再后来,村里通了路。路绕了一大圈,从河的下游老远再折上,去到镇里。虽然坑坑洼洼,但总是坐车要方便快捷得多。自从村里的红旗买了一辆农用车,这条山道就彻底被人们遗忘了。
一条草蛇被他惊到,哧溜一下从他脚下不远逃到路基下得草丛里。他心里也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从小就怕蛇,而要命的是,他所在的村子又恰恰是蛇的天下。经常蹲在茅屋土墙的厕所,没事闲看,就会发现墙头一条大蛇。老屋墙洞里也经常看到蛇褪下的白色的皮。
老黄婶娘晚上去睡,头刚刚挨着枕头,就觉得枕头下面有东西。她用手电一照,吓得从床头跌落。原来一条大蛇盘卧在了她的枕头下了。她因为掉下来别断了手骨,手很长时间都吊着绷带。
在城里读书,对一个乡下孩子来说,算是上天的眷顾了。整个村里,也就只他一人而已。少年离开父母,在城里求学。他和班上其他乡下的同学因着自卑的心理,诚惶诚恐地面对所有的人和事。当然有同学的友谊,也有城里人惯常的歧视。
而他,也开始偷偷喜欢上了一个女同学。
他终于看到油茶林旁边的那块大石头了。石头在林子唯一有几棵大枞树的荫蔽下面,曾经因为在这里歇脚的人多,总是油光锃亮。但现在却斑驳了许多,而旁边那股野泉竟然没死。
他狠狠地喝了一个饱。嗯,还是那样甘甜那样冷冽!
他脱下业已湿透得T恤衫,树荫下的风过来,身上马上起了鸡皮。点上一根烟,耳畔传来清脆的鸟的啼鸣、夏蝉得嘶鸣、风掠过树梢的声音。阳光透过树梢,地上一圈一圈的斑点,有些晃眼……
那个女同学不算漂亮。头发有点黄,鼻梁上有雀斑。但是眼睛特别亮。他看着地上亮光光的斑点,又仿佛看到她的眼睛了。
他不敢和她对视,以前不敢,现在也不敢。
四道弯。
他起身。走出林荫,又在太阳下了。T恤衫已经干的差不多,他必须穿上,不然会被晒伤。这么多年,自从高中毕业后,因为高考的失败,他终于无奈地进入社会了。他终将会加入到儿时小伙伴们的打工序列里去。
他的同学寡肚,老子是人大主任,他高中一毕业就进入一家国营商场上班了。后来听说成为公务员,在某乡镇工作。同学野鸡,老子是县委干部,没考上大学的他起初被安排在了粮食局。后来听说进了税务部门,竟然现在当了局长……
她考上了大学,去到很远的地方去读书了。他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中国人民的智慧是无以伦比的。人们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阶级就是阶级,是无法逾越的巨大障碍。他们站在高处,颐指气使。他们不需要努力,就可以获得一切。
他不行。当然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只能说明你还不够优秀不够努力。鲤鱼尚且还要跃龙门呢!
很长一段下坡路。路是用青石板参差不齐地铺着的。下过十几级台阶,又是一段平路,又再下台阶。如此往复,循序而下。下到底就是一条蜿蜒的溪水。一座小石桥横卧在溪上,对面是悬崖苍壁,壁上有一个巨大的洞。他听说以前村民就在这里放哨监视,土匪从对面坡上下来了就会吹响用牛角做成的号。小时候他们曾经试图攀爬过,但都被老人喝止。
过了桥右转,沿着溪边上行。左边靠山是水田,右边是小溪。因此走的路即是田坎,又是溪的高坎。这条小溪的上游就是家了。溪水依然很干净,太阳照在水面,泠泠水波在水底投下金色的光斑。很多的小鱼在清澈的世界里游来游去。
他暗恋了她三年,三年中间竟然无一人知道他的秘密。她的会说话的眼睛经常出现在梦里,出现在他看的课本里,甚至写的作业本的纸上。
他看着城里同学肆无忌惮地追逐自己心仪的女孩,便开始懊恼自己乡下人的身份。
他也学城里同学给女孩写情诗,但却从不敢让那句子出现在别人的眼睛里。
最让他激动和幸福的一件事还是毕业那天,她拿着毕业留言簿,主动要他给留言。最后大方地要给他写。他不敢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因为那上面全部是写给她的,满是爱的诗句——
“我心里有一头小鹿
因着你的出现而灵动
我心里有一股清泉
只因为你而喷涌
我看到夜空里的繁星
最亮的那是你的眼睛……”
这是一路走过来最大的一个弯。路也更加崎岖,因为荒废久了,不时有田坎塌垮,人们再也无意于对旧的,对自己意义不大的东西再加以关注和修复。
他默诵着自己二十年前写的诗,恍惚前面一个女孩轻快地走着。那扎起来的马尾巴,随着步子来回地左右晃。
那是她的背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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