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许人间到白头

一般认为，中国武侠小说三大宗师，梁羽生和金庸、古龙是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山祖师。不过，我始终觉得，较之金庸和古龙，梁大师著作的古典气息十分浓厚，新派和旧派各占一半，他应该是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

梁羽生的喜好十分明确，爱恨分得一清二楚，在他的著作里，凡是坏人都没有好下场，即使是中途醒悟，也不配得到好结果，往往会为了好人们付出自己的性命。反之，主角的运气都好得出奇，并不是谁都打不过，而是关键时刻，总有高人前来助阵。他们出生入死，九死一生，逢凶化吉，且得遇奇人，武功更上一层楼。

简单一句：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他的写作理念“以侠胜武”，贯彻得十分彻底。关于武功方面，各人的师承特长奇遇，写得详详细细，不厌其烦，画虎画皮尚画骨，一而再再而三的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并且不避嫌的替自己打广告，“详情请看拙作某和某”。端的是个可爱的作者。

不过，感情方面就显得随便了。多数是男女主角偶然相遇，一见钟情，三下两下就可以论终生了。虽说武侠小说中爱情不过是陪跑的一段，但显然感情生活幸福的梁大师就喜欢折磨笔下的英雄儿女，最明显的是《白发魔女传》中，练霓裳和卓一航的感情波折，即使是到老到死，这两个冤家仍然未能彼此和解，读者徒呼呵呵。优柔寡断、懦弱无为、自认正派的卓一航还不是最让人无语的，在我个人的“讨人嫌武侠小说男主角”名单，《塞外奇侠传》的杨云骢排在第一。

杨云骢武艺高强，帮着哈萨克人抵抗清兵，深得抗清人士尊敬。他在一次与敌打斗时遇上沙漠狂风后昏迷，为纳兰明慧所救，当他知道纳兰明慧是满洲伊犁将军的女儿后，感到非常空虚又非常失望。后来，他又遇到了和他志同道合的草原驰名女英雄飞红巾哈玛雅。虽然他并没有为飞红巾打开心扉，可是，他又觉得，他和飞红巾的感情，远在他和纳兰明慧之上。因为纳兰明慧生病，他对她说出了真心喜欢的承诺，虽然他在刹那间想起了飞红巾，但是，他觉得飞红巾应该经受得起任何挫折，包括感情的折磨。纳兰明慧在他眼中，却是一朵嫩弱的花，就像小孩子一样，他需要爱护她，保卫她，将她慢慢引导到自己这面来。

可惜，飞红巾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坚强。那些并驾齐驱、午夜谈心的日子，让她以为杨云骢和她有着一样的心思，但最后，她看到的是，纳兰明慧和杨云骢的女儿呱呱落地。心灰意冷之下，她和她的师傅白发魔女一样，一夜之间，红颜未老头先白。

纳兰明慧更惨。她爱杨云骢，她也爱她的父母，她不知道要牺牲谁，最后只好牺牲自己。他不能理解她的感情，一点也不能体会她的苦恼，他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保护过她，反而让她陷入痛苦的深渊。她为他生下女儿，因为没有如他所愿跟他一起离开自己的家，最后女儿被他抢走。以后的十八年，她在繁华似锦的富贵温柔乡中，悲痛度日。杨云骢恨她，抢走了她的女儿。女儿恨她，杀了她的丈夫。最终，她自杀身亡。

杨云骢相当自以为是，他认为自己的抗清举动是侠义之事，不过事实上，这番事业从来没有成功过，他自己是壮志未酬身先死。他也认为自己于感情上的处理完全正确，却不知道，在感情上的拖泥带水、偏激执拗，毁了纳兰明慧和飞红巾两个女子的一生。

一个男子，没有为他爱的人，爱他的人，抵挡过任何风雨，甚至，她们生命里的风雨，全是因他而起，这样的男子，怎么好称作英雄侠义？

有些人非常奇怪，他的苦衷是苦衷，别人的苦衷就什么都不是。他的信仰无比高尚，他的家国情怀是正道，即使他的恨是别人的根，如果别人不认同他的作为，那么，别人就是错的、可耻的、不应该的。

朝代的更替在历史浩瀚中本是自然，却总有那么一撮人，不肯认清事实，不管前朝有多黑暗腐朽，他都要誓死追随。总之，牺牲众多人的性命也在所不计，总试图改变历史进程。可笑的是，失败了也仍然敢自命英雄。

杨云骢就是这样一个自命非凡的人。

甚至他的女儿易兰珠，因为他的一封血书，恨了自己的母亲十八年，最后，成为逼死纳兰明慧的最后一根稻草。

杨云骢指责纳兰明慧，易兰珠也指责纳兰明慧，父女俩一样的壮志雄心，一样的坚持执着，令人感叹，世上真是有遗传这回事的。可怜纳兰明慧，付出了感情，背负着愧疚，得到的只是不分青红皂白、痛快淋漓的咆哮数落。

当然，纳兰明慧还不算最可怜，最可怜的是她的丈夫。多铎是旗人中数一数二的好汉，英名远播，亲王的儿子，二十五岁就做了将军，官职比自己的父亲还大。他遇到纳兰明慧，十八年来只有在死到临头的那一刻才得到她的些许温柔，其他时候二人相敬似冰。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看来，男子和女子都一样，遇着错的人，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幸福，更不必奢望携手白头。不过，不幸可能会从天而降，而幸福，通常是自找的。既然在一起不快乐，为何不洒脱转身？

唐朝时的离婚协议，结尾是这么两句：“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那时的人，都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但愿，与你一别离，你我都有宽敞的人生，各有各自的开心快乐事。

白发魔女师徒三代，个个为情为爱一夕之间白了头发，除了易兰珠，其余二人无法挽回，遗恨终生。

算不算是越活越回去了呢？

不过，也是有理由的吧。“驱除鞑子，恢复汉室”是白发魔女、飞红巾、杨云骢等人的主要事业，事业未竟，哪里有心思计较个人幸福呢。有道是：自古美人如名将，未许人间到白头。

总要有所选择，牺牲才算彻底。读者看不惯也没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