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难得今夜玉凝府上没有歌筵笑语。梅清和坐在玉凝的书斋中,隐约觉得渐有月影笼上身来。
明日那人便要动身去越氏,依着他的恳请,梅清和午后便过来到他府上。这是六七年来的第一次分离。玉凝打从一接到旨意便不断念叨着,昨日还从身边拨了一个名叫江流的近卫对梅清和出入相护,那是个严肃沉稳到近乎木讷的,却也不过一个半大孩子,闷声不响便来梅清和的住处报到,梅清和在玉氏做了七年的文弱书生,从没跟自称属下的人打过交道,心中暗惊,正要问少侠所从何来,只见他亮出腰牌,定睛一看,却是莞尔。
“凝公子命你来的?” 声音如山涧清风,名叫江流的少年点点头,望之蔚蔚然青松一样的好年纪。“可有十七岁么?” 梅清和拿不准,看他身量长壮,神情却显得稚嫩,一问方知竟只十五岁,入府时尚不记事,是专门培养来以备将来万一之需。出生入死,蜉蝣朝暮,有着纯粹的,唯一的目标的一行人,终其一生都会有这样赤诚到稚嫩的眼睛吧。
梅清和不知玉凝让他跟随自己是暂时的还是长久的打算,或许自己仍抱有盛世太平,无需万一的幻想,在听到这个孩子只有十五岁时心便开始庸懦地抽痛,不过转念一想,梅清和自嘲般地笑了笑,抽痛平复:拥有这样坚定之信念的人,又怎么会将自己放在眼里呢?
自他打碎自己,没于这场无止境的严冬中起,他已经失去了观看的视野,评判的能力,至于所谓的信心,尊严,那更是还轮不到他思虑的事情,梅清和有的只是坦然。坦然地期待怜悯与救赎。
此刻他坐在无边月色里,即便晚烟沉醉的黄昏已过了,夜间的空气中也有了春意。那是一种自然的喧闹,来自河流、泥土、草木虫鱼,来自风的讯息:长长凛冬,然而毕竟春来了。
因要离别而生的兴奋与触动,怎得今夜偏知呢?管家第四次奉上茶来的时候,梅清和甚至认真权衡了一番,最终还是喝下了一盏夜长人不寐,管家体贴地问道不若去更暖和些的里间稍待:“想来宫宴已毕,公子多半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玉凝以君上之名出使越氏是大事,君上特地临行前夜于含晖殿为一众使臣置酒践行,时间仓促,玉凝午后才从政事堂出来便得知要去赴宴,一时竟将与梅清和约定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是了,忘却这件事向来毫无道理,干脆而决绝,让怀着千般柔情的人不敢轻易许诺。饮过君王的酒,自然还要说些无关内容,只助情绪的吉祥话,这样酒过三巡,眼觑着同样迷朦的月亮,蓦地便想起家中似乎还有人等待。
玉凝琼琅一般的面上,因着宫宴上的琼浆泛起两朵芙蓉,梅清和欠缺血色,过分瘦削的脸孔蓦然浮现于目前,一双眼睛古井无波,幽然寂灭地与自己对视着,玉凝多年来试图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一星儿怨。
马车行在御街宽阔的石板路上,发出均匀谐和的声响,如此愈发衬得玉凝心擂如摧,他不善饮,却知道酒是个吊诡的东西,它给无波的古井撞出快乐的涟漪,它给无言的情感谱出心曲,也给平庸枯燥的筵席带来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新意。
过去他不曾主动了解太平盛世下的暗流涌动,或许也因为无人重视他,他也不知该为谁去倾洒热忱,就像他自觉随和,别人却以为倨傲,生来带着双向的误解。而如今,君上明确地对他道出倚仗,不再将他看作玩世不恭的孩子,他自己却生出幼稚的冲动,深巷陈酿终于待价而沽,瞬息间的兴奋怅惘,只恨言语苍白,不能当即便与那人尽诉。
春天在玉凝眼前铺展开来,虽然眼下还只能见到些柳芽花苞,但属于冬雪的蒙昧与蛰伏已然过去,对此他有信心。扬鞭走马,吟咏物华,芳意自心生。“纵然我来迟了,”他想,“先生也请看在人生本就别离多,欢会少的份上,原谅我吧。”
“无妨,我再等等罢。” 这一厢梅清和谢过管家的心意,书斋灯火幽微,庭院中月色与灯光辉映,梅清和卷帘望向窗外,亮光斑驳绰约,恍然如置身于很远的地方窥探人间烟火。
那厢玉凝醉步踉跄,转过影壁,袖口肩头掠过簇簇细弱的竹柏,弄出不小的声响。来到院中,月色如银如水,清辉满身。皎洁地交叠在他繁复的宫袍上,绕出回廊,兀自在一方石凳上坐下,直到与梅清和四目相对,方觉出酒醉酒醒,眼前人是耶非耶。
玉凝很快乐,梅清和看着他有些无措地向自己走近,心中便很确定。他是这样心绪形诸于脸色的人,因而无需语言。
梅清和坐得太久,腰部以下冰冷僵劲动不得,他试着换个姿势靠于椅背,想到或许会换来一阵难堪的痛呼,还是作罢了,于是用一种近乎怪异(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姿态端坐着。
玉凝披着月光,或许只是华服自身的光彩,行至他面前,慢慢半跪下来,露出一个恹恹的,温软的,甜蜜的笑来,梅清和垂眸,笑意更深。玉冠戴在头上颇为沉重似的,略歪着头,堪堪伏于梅清和膝上。
感到一阵酥麻的刺痛,甜蜜的负担,梅清和方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醉颜酡红,横波顾转,珠玉有了温度,莹莹地落于眼底,于是梅清和也忘记了,忘记了玉凝的忘却,忘记了自己的晦暗不明,眼见他的快乐,痛楚几乎要将自己淹没的时分,欢乐与痛苦,短暂与久长,本就那般晦暗不明,难以分辨,不是吗?
“明日就要走……”精神与肉身同样难舍难分的时刻,这样平淡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口了,梅清和吞咽着这些难舍难分,忽然想到自己许久不曾饮酒了,玉凝口中若有似无的香气,让他觉得自己也近乎于醉。
吻去滴滴泪,梦入芙蓉浦。梅清和如在舟中,浮沉摇荡间,前尘旧事历历于目前,而玉凝就是他的目前。梅清和多少释然了,远未及告别的年代,告别的话,也不要轻易说。
玉凝,玉凝,他轻唤道,如同风的低吟,拂下落梅如雪,这样吟哦往返间,春也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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