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八十多岁了,别看他头发花白,皱纹满面,可精神矍铄,脑子也清醒,对很多往事仍记忆犹新。他历经抗战烽火、土改运动、新中国成立、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人民公社化、文化大革命、粉碎四人帮、改革开放以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可谓波澜壮阔,充满传奇色彩。我们每每聚集在他身旁,忘乎所以地聆听他讲动人的故事,常常沉浸其中,与他一起喜怒哀乐愁,惊恐颤吓懵。
然而,四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所发生的惊险一幕尤让他刻骨铭心,没齿难忘。
那时刚进入腊月门,新年的钟声用不了多久就要敲响了,大人们都在筹钱过大年,也在为来年备耕备种、为孩子们的学费谋划着。
爷爷和奶奶经常瞅着猪圈里的一头肥猪,自言自语道:“到时候就看你的了。”
以前养猪不像现在“三月肥”,他们得花一年的功夫才能把猪养大,这期间,不仅为猪的食料犯愁,还要提心吊胆地防贼偷。每天除了催促儿女利用放学的时间挖猪草外,他们大人更是想方设法找食材。爷爷说,麦麸、稻糠和山芋可谓是猪的上等饲料了。他们尽心尽力地喂养,一年到底就指望“猪解围”了。
一天,风和日丽,天气不算冷,爷爷奶奶早早起床备好了早饭,请邻居吃过,然后他们“三下五除二”把猪五花大绑个结实。奶奶推来爷爷的硬件实施――已成古董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虽说锈迹斑斑,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但是其骨子还是硬邦邦的,也不乏“灵性”。奶奶稳好车,众人“吆喝”一声,便把大肥猪抬上了车后座。爷爷那时正当不惑之年,身强力壮,浑身是劲,载着一头二百斤的肥猪丝毫不在话下。他干净利索地跨上他的“宝马”座椅,带着微笑告辞众人,特别是奶奶。而奶奶左一声“路上小心”又一声“注意安全”,说得爷爷的耳朵都快长了老茧子了。
彼时,从村子到县城还没铺上平坦的柏油马路,有的尽是石子拌着泥土铺就的石子路,颠簸得很。爷爷就这样骑着“破毛驴”晃晃悠悠地向一百里开外的县食品公司进发。途中,要翻越两道狭窄的大桥,而上桥和下桥是最不易的事,上桥时要稳住车龙头一步一步往上用力地蹬,下桥时既要稳住车把刹着车,还要用后背抵着车缓缓下行,因为稍不留神车子就可能由于惯性向前冲,后果难以设想。
翻过两座桥,爷爷身上的棉袄棉裤已由干走潮、由暖变凉,冷不丁还会打一个寒噤。尽管如此,爷爷的心还是热乎乎的,他一直在盘算着,“要是二百斤一担,能卖到四百块钱。除去年货、给孩子们添新衣;除去春耕肥料、孩子们学费,钱也就所剩无几了。要是二百五一担,卖到五百块钱,就能多点剩余,改善一下日常生活……”这样想着,离县城不知不觉也就近许多了。
到底是县城,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店铺林立,货物琳琅满目,令人好生羡慕。爷爷顾不上这些,他要赶时间在天黑之前到家,一来全家人放心,尤其是奶奶;二来钱也放心,因为听说近来路上不太安宁,一旦天黑下来,说必定“响马贼”就会出现。一想至此,爷爷心里就好生害怕,他不是担心自己的命,而是怕辛辛苦苦攒的钱跑了,全家的生计就将面临极度的窘境。他不敢想下去了,于是奋力地蹬车,尽管腰酸背疼,双腿麻木不仁。
终于骑到食品公司大院了。“乖乖!”爷爷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放眼望去,只见前面排着龙一样的长队。“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呀?”爷爷心里那个急呀充满着深深的失落情绪。
太阳照在他热汗岑岑的脸上,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不时冒出白气来。
“幸好今天没风,不然就要打哆嗦了。“他想。
他站在车旁,时而伸伸腿,时而跺跺脚,时而弯弯腰。
“打哪来呀,这位同志?”前面一个与爷爷年龄相仿、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问道。
“远着呢。”爷爷揩一下额上的汗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排上呢。”
“说快也快。”那人道,“听说这两天加班加点,中午也安排人收。”
“不知道多少钱一担?”爷爷既紧张又故作镇静地问。
“听说两百多吧。”那人道。
“那就好。”爷爷应道,心想,“要真这个价,一家子开支就有着落了。”
这时他的肚子不停地叫起来,叽里咕噜地一阵响。他知道,一早吃的饭早就没影了。还好,车把上挂着他的“公文包”,说不定里面能翻到吃的。平时他骑车赶集,奶奶经常会在他的黑皮包里放些吃的。
他迅速拉开塑料拉链,见里面用纸裹着什么。他迫不及待地拿出来,打开一看,“哇!太好了!”爷爷兴奋至极。原来是两块烙饼,饼里夹着黑芝麻糊。他美美地吃起来,一脸的幸福。
两块饼嚼下肚,太阳光也不知不觉移动了不少。
“请问几点了?”爷爷带着一丝微笑问那人。
“前面有钟。”那人手指着前方高墙说,“快到中午十二点了。”
“我说呢。”爷爷嘴里应着,一边心里在下意识地盘算着,“这样一来,要得下午两三点才能排到。”一丝愁云悄然爬上爷爷心头。
两小时也就一百多分钟,看起来不算长,可冬日白昼短,一不在意天就晚了。
为了排遣难熬的时光,爷爷主动和那人攀谈起来。他们家长里短、海阔天空,相谈甚欢,很是投缘。原来该男子小爷爷两岁,亦是六七个子女的父亲,只可惜其爹娘去世早,从小到大所经历的苦难似乎比爷爷还多,瞧那坚毅的表情透着几分沧桑几分坚韧几分辛酸几分豁达。
终于轮到爷爷和这个素昧平生的兄弟了,只听他说:“老哥,你先来,我家比你近得多。”他指着太阳,道:“天不早了,估计你回到家起码要得晚上八九点吧。”
爷爷本想推辞一番,可见其非常诚恳,加上自己的确要赶很远的路,也就不再相让。
“下一个。”过磅人道。
爷爷将车子推到磅秤前,几位工作人员就势将黑肥猪放到磅秤上。
“这头猪毛色纯正,膘肥体壮,价钱一等,二百六一担。”
爷爷一听喜不自禁,心里似吃了蜜,溢于言表。只见小两岁的中年男子连连向爷爷竖起大拇指,爷爷赶紧表示谢谢。
点着到手的五百多块钱,爷爷美滋滋的,像个快乐的孩童。
太阳偏西了,月牙儿已隐隐约约来到了天边。爷爷将钱藏在棉袄夹层里,连忙告辞了那位兄弟,登上他心爱的“宝马”,也顾不上去饭店吃口热饭,飞快地沿着村子方向驰去。
路上,他左思右想,觉得钱藏在口袋里还是不妥。“万一遇到歹徒劫匪咋办呢?”他疑虑重重,思忖再三,“空手打不过双拳,要是他们硬来搜身,将我身上的钱抢走,那一年的心血非但泡汤,孩子们的学费、来年开春的耕种都将无着落了。”想至此,爷爷不寒而栗,既想骑快一点又不自觉地慢下来,甚是矛盾。
“有了!”他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见四周无人,便麻利地从车上下来,想拧开套在车把上的橡皮套子。由于热胀冷缩,套子紧紧地吸附在车把上,不肯下来。
没奈何,他只好脱下棉袄裹在套子上,欲给其“暖暖身”,好让它“乖乖地听话”。
果不其然,他的热心肠化开了橡皮套子的“心结”,使劲一拧,那套子“哎哟”一声顺势离开车把。
爷爷又瞅一下四周,见空无一人,便迅速从棉袄里兜将钱取出,卷成圆柱状,塞进车把,然后再将拧下的套子用力套上去。他“嘘”一声,心头悬着的石头这才落了地。
月牙儿在云朵中忽明忽暗。一些晚归的鸟叽叽喳喳地在寻着回家的路。路上本来就少有人走动,加上天气寒冷,暮色苍茫,坟茔散落田间地头,一股阴森之气悄然袭上心头,令人沉闷和窒息。唯有爷爷“破毛驴”时不时发出的“吱嘎”、“吱嘎”声还能打破寂寥,让人心里好受些。
过了头道桥,安然无恙,爷爷又“嘘”了一声。“要是就这么平安无事地回到家就好了。”他在月影下晃动,在月光里奔驰,归心似箭,望眼欲穿。
来到二道桥,只见桥下的河水在丝丝寒风下挟着忽明忽暗的月影在晃动在翻卷,隐隐的河水流淌声此起彼伏,就像有人轻轻打着鼾在睡觉。爷爷再次“嘘”一声,心里为自己感动着自豪着庆幸着。
月影穿梭在云朵中,穿行于树丛中,飘荡在无边的宇宙天际间。稀稀疏疏的村落沉浸在睡梦里,谁家的狗吠声点缀在静谧的夜空。又传来一两声鸟鸣,似乎在为迷失的家哀鸣。
月牙儿冷了,躲进了云层,漆黑一片的周遭更觉寒意袭人,冷气逼人。爷爷打了个喷嚏,惊醒了原野,惊扰了树上不知名的鸟。
“站住!”只见两个黑色身影越出路边的丛林。他们手持棍棒拦住爷爷的去路。
爷爷极力控制内心紧张的情绪,试图想着法儿对付他们。可露着凶光的四只眼睛像剑一样刺向爷爷,他们不由分说拽住爷爷的车把。“把钱拿出来!”其中一人还掏出匕首晃了晃。
“两位大爷这么晚还没睡哈。”爷爷壮着胆子说。
“少废话!”一人揪住爷爷的衣领道,“识相的就乖乖地把钱拿出来,不然手下无情!”
“走亲戚的,回来晚了。”爷爷故作镇静地说,“你们看,我要是有钱,哪会骑着这破玩意,你们说是不是?”
“谁信?”一人伸手就要翻爷爷的口袋。
“这样吧,”爷爷漫不经心地说,“我把棉袄脱下来给你们看。”
两人将爷爷棉袄里外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个一丁子儿,又将手伸进爷爷的棉裤兜,还是不见半个子儿,于是面面相觑。
“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爷爷语气诚恳地说,“我这破车子还能骑几年。”
“大哥,要不让他走吧。”稍矮的一个贼人瞅着高个子道。
“滚!”
爷爷朝他们看看,也没敢骑,只是顺势将自行车放倒,耷拉着脑袋缓步向前走去。
月牙儿嫌闷了,从云层里爬出来透透气。不知从何时起,她已变得有点丰满了,也更亮了,洒下一片银辉。小星星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围聚在月亮旁边,似乎在听一个迷人动听的传说。
爷爷一边往前走一边偷偷回头看。
“特妈的,今儿个真晦气!”说着,只听高个子贼人猛踢了一下爷爷的自行车。
“大哥,来日方长嘛,”矮个子道,“说不定明晚能有斩获呢。”说着,他也朝自行车踢了两下。
“走!”高个子道。
“那这自行车?”
“有屁用!”
爷爷扭头不见贼人踪影,估计肯定是失望而归了,便蹑手蹑脚地折回来。
他轻轻扶起自己的“宝马”,跨上“宝座”,飞也似的向前奔去。
云层散去,天空一片湛蓝;月牙儿更加丰满,晶亮可人。她洒下银辉,照着爷爷的身影,一路为他保驾护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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