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石帆在巜溪山琴况》中写道“古人以琴能涵养性情,为其有太和之气也,故名其声曰‘希声’。未按弦时,当先肃其气,澄其心,缓其度,远其神,从万籁聚集中,泠然音生,疏如寥廓,窅若太古……”我不会弹琴,更不懂琴音。会弹琴者对着我,不妨眼里都是反刍的老牛,只当这牛,便是一位亘古不遇的知音。何况老子说,大音希声!至于弹得多大,以至灭绝声响,果真万籁俱寂,成为灵魂音响、哲学音响,也不是我等俗人能够理解。但我懂得古人弹琴之前调整的心态,这绝不是故作姿态的拿捏:“我要弹琴了!”也不是大作出炉前的炒作:“千古绝响不容失聪!”肃气、澄心、缓度、远神,是弹琴之前的肌理与心理调整,浮躁不行,心杂不行,气短不行,神窒不行,只有将自己芜杂的心态廓清了,再进入创作的状态,手底才能流泻出心灵的乐章。
徐石帆一定是个写字的高手,虽然书法史中没有关于他的片纸只字,但一代琴师,于琴之外,诗棋书画必有涉猎。我断言徐石帆是书法高手,是因为我对另一位书法大家的一段话印象深刻,那是东汉蔡邕在《笔论》中的一句话,蔡先生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这段写字之前的生理与心理调整,与徐石帆有异曲同工之妙,徐石帆一定看到了,也深有理解。大师之间的沟通,器用不同,但感觉是共通的。
陆游有诗云:“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你看,盲叟敲鼓作唱,一开场居然是蔡中郎,这蔡中郎,不是别人,正是蔡邕。
蔡邕本身就是一个擂鼓而歌的人。东汉末年,集文学家、书法家、画家、音乐家与一身的,蔡伯喈是也,《后汉书》传他“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那绝对是个通才。他看见工匠用石灰涮墙头,突然顿悟,创出了书法飞白的美学线条;他音乐的才能,就传得更加神乎其神了,《后汉书·蔡邕列传》有这样一则记载:“初,邕在陈留也,其邻人有以酒食招邕者,比往而酒以酣焉。客有弹琴于屏,邕至门试潜听之,曰:‘以乐招我而有杀心,何也?’遂返。将命者告主人曰:‘蔡邕向来,至门而去。’邕素为乡邦所宗,主人遽自追而问其故,邕具以告,莫不怃然。弹琴者曰:‘我向鼓弦,见螳螂方向鸣蝉,蝉将去而未飞,螳螂为之一前一却,吾心耸然,唯恐螳螂之失之也,此岂为杀心而形于声者乎?’ 邕莞尔而笑。”多厉害,居然听出琴音里暗藏杀机,不过,这蔡邕才大胆却小, 吓得连门也不敢进就逃了回去,幸亏是鼓琴者杀心于蝉。政治斗争,真叫人胆颤心寒!这蔡邕,不仅懂音律,且会制作顶级乐器,这就更奇了。蔡邕对吴人朋友说:“吾尝经会稽高迁亭,见屋椽竹东闲第十六可以为笛。”取来做成笛子,奇声独绝。又“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 焦尾琴 ’焉。”大师就是大师,要么不出声,一旦张嘴,就清音独啸,你理解不了,就站着目瞪口呆,幡然激灵后死命鼓掌吧。杀猪出身的董卓,也算个厉害角色,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但对蔡邕却仰敬三分,恩礼有加,这绝对是地痞流氓对于文化人的向往和膜拜!
可是,清音独啸者,往往会招致老虎的尾随。蔡伯喈闻琴音而逃命,见笑于螳螂捕蝉,自己都不好意思。可到后来,还是没有摆脱蝉入螳螂魔爪的命运,清亮的喉咙被人死死掐住,直至蹬腿翻眼,喉咙卡壳,一命呜呼。
害死蔡邕者何人?就是那位使美人计借刀杀人的王允。按说,王允也没有理由杀蔡邕,但蔡邕这只秋蝉,在汉末的泡桐树上一味鸣啾,旁若无人,让那些高人雅士相形见绌。这王允,本来就是心胸狭隘之人,嫉妒着蔡伯喈清亮独鸣的喉咙,董卓已经去了,现在轮到王大爷露脸,你蔡中郎算个逑?!可这蔡邕,做了一辈子官,对官场却一无所知。当着王司徒的面,居然对董卓被戮发出叹息,有所伤感!这是你表露嗓门的时候吗?果然,王司徒一把拉住蔡邕的辫子,举起了明晃晃的大刀。蔡邕到底是文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吓得求饶:“王大人,您高抬贵手。您在我脸上刺个字、剁了我的双脚都可以,但千万给我留条小命,我没别的念头,只想修一下汉史……”王司徒心里冷笑:“想做太史公第二,没门!”喀嚓一刀,可怜一代宗师,死于嫉妒小人之手,那不矫情、不粉饰、清亮奇绝的歌声,那挥手淋漓、任情恣性、随意所适的歌唱姿势,化为一道怨气,冲霄而去!
在放开喉咙的一刹那,之前究竟作了多少情感的铺垫,多少理论的准备,多少伦理的挣扎,多少功用的取舍,多少生死的抉择,早就决定你的声音是发自灵魂的还是浮于器官的。它并不在于听众的多寡,哪怕仅仅自己倾听。屈原的歌唱得好,在于他唱出了自我,唱出人生舞台的绝佳姿态。他不同流,不合污,用他浪漫主义的梦幻歌喉,茕茕孑立,在寥廓大地唱出孤独、悲怆、苍凉、沉重、抒情、华丽的曲调,以凄然绝美的质感,雷霆万钧的气度,慨然赴死的勇气,激荡于茫茫寰宇,回环于华夏时空,历两千余载而余音不绝,让听者久久动容……
蔡伯喈虽然有文人软弱的一面,但毕竟一涓清流,值得礼赞。屈左徒一路高歌,自古以来,自是无人能及。可怜的是李斯,这位大秦帝国的缔造者,歌唱得那么好,到后来却跑了调,而且跑调之厉害,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李斯相秦,厥功居伟。当秦始皇知道郑国为奸细,修建郑国渠纯粹为消耗秦国国力,嬴政一怒:“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这位从上菜的一个仓库保管员来到大秦求出人头地的李斯,刚刚想施展一下在公廪间的才华,岂肯错失良机?当即在嬴政面前高歌一曲,歌名叫《谏逐客疏》,唱得委婉曲折,千啭百鸣,要多悦耳有多悦耳,只唱得嬴政不住颔首,龙心大悦,立马就成为李斯的粉丝,马上就撕毁了逐客令!外乡人惶恐而去的脚步被李斯嘹亮的声音挽留住,重又停在大秦的土地。李斯唱得多好,你秦国的强大,不多是外地人的功劳吗?缪公在世,由余、百里奚、蹇叔、来丕豹、公也支,哪个不是外地人?可就这五个人,却为秦国拿下了二十个诸侯国,使大秦称霸西戎。这样的例子在秦国还少吗?……
可此一时彼一时。李斯因一首流行通俗歌曲,马上成为著名歌唱家,得到嬴政的器重,“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官至廷尉。二十余年,竟并天下,尊主为皇帝,以李斯为相。”一首歌当了宰相,天下李斯一人啊。当了宰相的李斯,当然还唱歌,只是这歌声多了不容争辩的霸气。在这之前,唱歌好的并非只有李斯一人,你想一直稳坐金曲排行榜第一名,你得不时地拿出像《谏逐客疏》那样的精品。可是李斯已经拿不出来了,到是昔日同窗韩非,越唱越好,嬴政开始喜欢韩非了,举着写有韩非名字的牌子大声嗷叫,狂热得一塌糊涂!李斯一看,不对啊,我那铁杆歌迷哪去了?伸头一看,原来听韩非唱歌去了,那心里,犹如喝了两斤镇江老陈醋!于是到了晚上,跑到嬴政睡觉的床边,说:“大王,你是要重用韩非吗?”嬴政说:“是啊,我能和这个人同游,死都值得!”李斯说:“大王,难道你不想统一中国了吗?”嬴政说:“这叫什么话!”李斯于是阴险地说:“大王忘了,韩非是韩国的公子,他可是个有国有家的人啊!”听出来了吧?此时的李斯,已经走到了当年唱《谏逐客疏》的那个李斯的反面,再也没有赞美外乡人的勇气,相反,却站在边上,拿一把匕首,不时朝外乡人的后背捅上一刀!此时的李斯,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唱一首角落之歌了。当然,唱得最龌龊的,就是掀动嬴政焚书坑儒的文化葬礼之歌,已经唱到面部肌肉抽搐、人格变形的地步了!将歌唱到这个份上,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果然,还有比他唱得更邪恶的小人,指着小鹿唱着马,唱着置李斯于死地的歌。“二世七年二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李斯死的时候,着实让我佩服了一阵子,他是与儿子一道被执行腰斩的,临刑前,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菜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回想当年在老家上菜种地打猎,多么消遥自在,要做什么歌手,做什么仓廪大蠹,到头来一场空,只落得兔死狗烹的凄惨结局!
历史走进魏晋,疯癫的摇滚式的歌唱里透出一股清高绝世的气质,唱出了自我人格独立的大风范,这是没有想到的。但魏晋遗风,在华夏这块土地基本没有发育的土壤,即便唱得再好,留下的,也多是让人浅笑的滑稽!
《世说新语》记在了这样一件事:“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王仲宣就是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死了之后,曹丕来吊唁,说王粲生前喜欢听驴叫,我们就每人学一声驴叫送送他。于是,王仲宣棺材前一片驴叫声。这哪是吊唁,分明是一群公驴发情!但在魏晋,这些不可理喻的行为,却透出一种极为可贵的价值观,这一声声驴鸣,张扬着一股人性的魅力,弥散在魏晋潇洒飘逸的空气中,让人难以忘怀。
又有一则:“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讫然不应。复叙有力之教、栖神导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咱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这阮籍,经常爬到一辆牛车上,带着酒坛子,坐在车上喝酒,全然不顾老牛将他拉向何处。到了无路可走,便大哭一场,掉转车头,喝着老酒,又回来了。这是他的第一爱好。他的第二爱好就是,钻进山林,伸长脖子长啸。如今遇到高人,两相唱和,像早晨公鸡打鸣,你一声我一声,什么“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见鬼去吧,文绉绉得让人肉麻!哪如豺狼一样,引吭高歌来得快意,当然,长啸之中,居然能弄出几个声部来,这绝对奇人了!
好玩的如祢衡,脱光裤子给曹阿瞒敲鼓;镇定如孔融家两孩子:“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视死如归如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广陵散》……这些人,无限扩展了歌唱舞台的肢体语言,比之今日的那些在舞台上板着面孔说唱、机械动作重复、还硬往你肚皮里塞的空洞说教,不知要强上多少倍!人类不断走向进步,但面部表情、舞台姿势却越来越僵化,灵魂的外围像裹了一层冰,束缚着心灵的开放。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理论,真的需要再创立理论来自我禁锢?
难怪诗仙李白一千几百年前就说:“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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