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自古喜傍水而居,因此,凡是靠河的人家那是农耕文明最早起源的地方。抗日战争时期,一架日本飞机飞过来轰炸兰州,误把这渡口认作了兰州,于是一个炸弹扔下来,古老的鹯阴渡口被炸的刀削的一样整齐,于是河对岸的人家慢慢建了摆渡,河上总是飘着一条船来来去去,你总在河边听见过河人悠长的调子喊船过来,在黄昏,尤其凄厉而绵长,像信天游般的。
齐家座落在黄河岸边。因为老先人在建国分地后早早地在一片黄河冲击的小滩涂上开垦种植,因此,他们家仅凭那一块不大不小的岛就稳坐老庙村的首富。弟兄五个,如狼似虎。在这沿河的小村子里,儿女众多的人家,据说,老大傻,老二精,老三奸。这地方的人说到自杀横死之类的事情总是说黄河没有盖儿,你去跳吧。严重的重男轻女观念使得在这个破落的小村子里男人分外懒惰,由性别带来的优越感体现在每句话每顿饭里,在更为落后的地区,女人们吃饭不许上桌子,在厨房吃从上房里撤下来的残羹冷炙。本地最大的姓氏却不是齐家,而是唐家。唐家以压倒性的优势占据了村子里的宗庙祠堂。每年的初一十五,在那些年味最浓的时候,唐家每个男丁要出100块钱用来过年,买花炮,女的不算数。当人们把先人的牌位立起来,黄纸上面写恭请唐氏先祖灵位,盘香点起来,在烟花的爆炸声中快乐的欢腾着,这一年似乎才算完满。
齐三大名叫齐学文。仅从相貌上来看,这个男人年轻的时候是很好看的。他嘴巴很大,老人说这是吃四方的嘴。眼睛上有颗桃花痣。在这个重男轻女很严重的山村,几乎不花费什么功夫,只要随大流,不去努力上进,堕落太容易了。周边的朋友都是差不多年纪,那嘴馋的人要吃,于是就撺掇这有钱的去饭馆吃大餐,吃完了要去玩,于是进洗浴中心于是赌的兴起买张机票去澳门。你无法想象,这小小的山村有如此巨大的能量,男人们没钱的聚在一起吹牛,有点钱的就真敢去澳门赌的。几十几百万的钱像纸片一般输出去。
齐三自然也没少找女朋友。他在外面,有钱的男人,而且相貌还不差。自然就有大把的女人来随着。他是跟着一群开矿的土豪们进了一家豪华娱乐会所,在一排人中间看中了阿紫。阿紫其实已经出道很久了,可是她天生一张狐媚的脸,又穿着一条雪白的连衣裙,在人群中显得出类拔萃。齐三也找过不少女人,他给阿紫钱,阿紫不要。于是齐三渐渐对阿紫上了心。
他的妻子,我们管妻子叫女人。是个长相普通的女人,鼓着一双蛤蟆眼,面色黝黑。常年在家劳作。这个小村子里多得是这种女人—自己在家里外操持忙碌,丈夫娶了小姐来大大方方的结婚。她为齐三生育了一儿一女。有了外食的丈夫不仅是手机经常刻意回避的接听,夫妻生活冷淡,而且他还明目张胆的把外面生的女儿领回家来上坟认亲。儿子在母亲的泪水与委屈中渐渐长大。
他们在河岸边开着一家农家乐。生意在旅游季还算可以。菜就是黄河里捞的鲤鱼,田地里摘得野菜。老人们总说,乡里人跟不上城里人,咱们吃粗粮的时候城里人吃细粮,咱们吃细粮的时候城里人吃粗粮,等到咱们跟着吃粗粮了,他们又开始吃野菜了,野菜是什么?遍地的苦菜猪都不吃,马齿苋荠菜听说城里人也吃,咱们可是用它喂猪!买了一艘大船,用于往返渡口和小岛之间,将人拉下去果园采摘也是一大收入。
这天,齐三半夜喝的醉醺醺的回家了。他叫着要吃肘子,嫌女人起身慢了一点,仗着酒醉就一拳打在了女人的眼窝上,女人的哭声在夜里惊醒了儿子,儿子早已长到了一米八,对这种场景似乎司空见惯,但是这次他走过来,架住了父亲的手臂,然后轻轻一推,将做父亲的推在地上,并给了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做警告,搀起母亲走了。做父亲的又惊又怒,坐在地上骂着,还反了你了,敢打老子!但是也不敢追出去再生事,转身就出去找闲人喝酒去了。
隔了三个月。几个老朋友聚在一起。都是吃喝场中的英雄,女人头顶的爷们。一进门,齐三已经喝得半醉了,于是就喊女人,做几个凉菜,把酒拿出来。女人答应着,半天没见去厨房,男人在男人面前尤其要面子,齐三火又冲到了囟门,再加上几个闲人撺掇,于是他冲过去给女人脸上一巴掌,然后把女人踹在了地上,然后转身又出去喝酒了,全然不管地上的女人死活。半夜十二点,喝完了酒回家躺在了火炕上美美的睡着了。她在黑夜中摸到了男人,两只手掐在了男人脖子上,这时,几十年集聚的愤怒令她十分冷静,男人在醉梦中连挣扎也没有,想起来这个王八蛋不但到处嫖赌找女人,还恬不知耻的把野孩子带回来,大的就算了,小的才一岁,竟然要她带,她已经是做祖母的年纪还带着一个一岁的孩子,只能说是亲戚家的孩子,村人那暧昧的眼神仿佛在嘲笑她的懦弱,这种种的羞辱令她恶向胆边生,死死地卡住他的喉咙直到自己脱力,然后她取下了头上的方巾从齐三脖子下穿过去一直紧紧的绞着,一直到摸着他的呼吸没有了,这才觉着害怕,她于是下了炕,鞋也顾不得穿了,回了自己睡的小厨房,心想我反正杀了这个王八蛋,大不了给他抵命好了,于是去农具房里找了一瓶百草枯,还有半瓶,一仰脖子全喝下去了,这个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的光景了。
早上齐三起来,想去厨房找点吃的,喊了几声女人不应,进门一看,是喝了农药了,于是一家人人仰马翻的把女人送到医院洗胃,幸好农药过期了还只有半瓶,不然人就救不过来了。到下午把人拉回家,齐三洗脸时看着对面的镜子才发现自己脖子上很深一圈淤痕,于是疑窦丛生。
于是他问女人,我脖子怎么回事?女人起先不想搭理他,后来他问急了,女人一脸平静地说,我用头巾勒的,齐三满腔疑窦瞬间化作后怕,他打量着面前蛤蟆眼的女人正在不紧不慢的吃着儿子端来的小米粥,这种淡漠使他满腔愤怒瞬间消散,没有勇气再去深究这件事了。后来齐三的母亲对人说,那个女人可真是个瘟毒货,差点把我老三勒死。
齐三家在河边开得农家乐,黄河在夏秋季节发洪水,黄河水把河岸边的一切庄稼、房屋都已经夷为平地,泥沙浸透了彩钢做的板屋。屋中的一切板凳用物都被大水卷走了。
齐三早早买了汽艇。
在一些地方,做儿女的在父母年老之后,就砌一座砖窑,将父母封进去,每送一次饭加一块砖,砖砌完任由老人在窑里自生自灭。薄养厚葬,很多农村人家,在老人来说,老了其实也没有指望自己的儿女建功立业,只是一碗饭的供养就已经很不得了了,那些生了重病的,很多都是任老人自生自灭的。一个西北农村家庭里,最重要的成员是男性后代,其次是家里的未婚女儿们,然后是长辈们,最后是女人们很久之前,很多老人辛苦一生,拉拔儿女成人,最后落得晚景凄凉的下场。村子里有个周姓老人。因为媳妇儿子不管不顾,于是激愤之下,在身上绑着石头投河自尽了。做儿子的雇了一艘潜艇去打捞老父亲的尸首,沿着河水仔仔细细的搜了十几个来回,却没找到老人的尸骨,只得葬了些衣物在棺材里。这时齐三的汽艇也渐渐地派上了用场。汽艇出一次300,按次计费。
春天播种,夏天除草,秋天收获,冬天休息,这就是一个村子的四季。姜媛的祖先姜大个子,以一段传奇般的人生为一代代人传说,传说他在新疆向天祷告,老天漏了一堆的金子给他,他把金子絮进了破棉袄里面,从新疆一路讨饭回家,回家了两个女儿不理,在侄女家脱下棉袄拆洗,烂棉絮里面裹着一粒一粒的金豆子,拿出来把村子里的地都买下来,成为了一个传说。
姜媛对这个村子的感情来自于从小被人夸漂亮,这里管漂亮的女孩子叫心疼。在她小的时候,每个秋天都要去山里捡柴火,到现在姜媛都忘不了老师在一年级组织的春游,她把白瓷碗磕破了于是不得不用烂碗吃饭的那种羞愧感。姜媛家是有邻居的。坐在前院的姜荀当年在自己的老家因为霸道被人赶出了宗族。
姜媛的远房舅舅卢克为他三叔吊完了丧。从西安坐飞机回来奔丧,听说黄河边建了一个风景区,于是带着妻子女儿去河边游玩。黄河水在七八月份被上游汇聚的雨水灌得砌的高高河道有几年都挡不住那涨势。从高山上流下的雨滴汇集在山体的交汇处,最后汇成一股很大的河水,卷起了山底人家的院子屋子和来不及跑走的人,巨大的浑浊的泥水一样的洪流裹挟着车子、板凳、桌子、死去的家禽家畜。卢克跟妻子,妹妹走在河边的堤坝上,做父母的低着头玩手机,一个抬头的功夫,不提防孩子爬上了坝头,一眨眼,孩子已经被大水卷了去!卢克和妻子急了,急忙伸手去捞孩子,眼看够不着,也被水卷走了,这个时候的黄河水又宽又急水位又高,他妹妹看哥嫂一家都掉下去了,于是也去拉哥哥,也跟着被卷走了,电光火石之间,大小四口人就这样逐渐被波浪吞没了!
游客们发出了惨叫,惊动了对岸的齐家兄弟。齐老大在这里摆渡,忙打电话叫来齐老三骑着汽艇去找人。在下游一里左右的河道中看见了浮浮沉沉的几个人,急忙捞上来,卢克一家三口紧紧的搂在一起,已经是没了呼吸,卢克妹妹还活着,被救了回来。
景区因为这件事暂时关停了。
河院人家一年有三件大事。除了过年过节,还要过一次三月三,一次九月九。
座落在河边的一座道家胜地从一个小庙开始慢慢发展成一两座庙山,空地上挤满了来摆摊的农人,戏台子上唱着秦腔,几百年了,风雨无阻。
这座小小的道观有一个传说。据说有个女人在这个充满灵气的地方天天修炼,最终悟道,白日飞升。于是乡人建庙来纪念她。也在供养真武大帝二郎显圣等诸神。香火很是鼎盛。
姜媛有次叫了喜欢的男孩子来自己家乡玩。他七拐八拐的来到了这个她从小就很喜欢的地方。跟着她去坐渡船,下船的时候有个人摇头摆尾的跑下来甩了他一裤子泥巴,于是他不高兴的说那个卖沟子的甩了我一身泥巴。她带着他参观了那座道观,指给他那些房子的用途,眼睛里都漾着笑意。直到走到十八层地域。那地宫里不过是些水泥做的塑像而已,配上绿色的灯光和恐怖的音乐,即使在夏天也是凉意森森,很是瘆人。他刚走下台阶,就果断的退出来了,说,我害怕,我们出去吧。姜媛觉得这句话从一个男孩子嘴里说出来真可爱,勾起了她的母性,于是她牵着他的手一边揶揄着他走了出去。
很久以后,姜媛看到一句话,说恋人去拜神,如果是真爱就会成,不是很快就会分手。因为神佛会鉴别姻缘,替你去伪存真。
古老的村道现在被水泥重新铺设。爷爷胡子花白,背着手,不时擦擦从鼻子流下的水。他总是爱去看戏。姜媛买了一瓶糖水给他喝,他摇摇手不要。姜媛从那羊肉帐篷里买来羊肉汤或者羊杂来给爷爷吃。在落日的余晖中,阳光透过门上的玻璃将黄昏变得暖光萦绕,如梦如幻。炕上是爷爷摆着的小炕桌在津津有味的吃着这些零食的神态。
他去世时,她跪在村口马路上为爷爷磕着头,想到他一生清苦而又纯善,却也没享什么福就走了,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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