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猫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一年,我十八岁,刚走出师范校门,分配到西北乡一个偏远的小学任教。学校里公办教师没几个,常住校的除了我,还有一个许老师。晚饭后没事的时候,我经常跟着许老师走出校门到外面散步。
一个晚饭后,我又跟许老师一起走出校门。
学校大门外,几个人蹲在一棵老槐树下,屁股撅着墙根,围着中间那个戴着厚厚的眼镜的小老头,听他喷前三皇后五帝的事,有人还端着碗,碗里的红薯稀饭已经喝了个底朝天,仍眯着眼睛听得入神。
那个小老头是刚从学校退休的孙老师,原先在学校教历史,家就在学校大门外。他嘴上叼着一根烟卷,双手装在袖筒里,烟卷就粘在他的嘴上,一会儿从这边轱轮到那边,一会儿又从那边轱轮到这边,就是掉不下来。关键是这当中丝毫不影响他喷的时候唾沫星子飞溅到对面一脸崇拜望着他的小黑鼻子上。
我对孙老师喷的啥丝毫不感兴趣,正要往前走,许老师拽了我一下:“听听老孙喷哩啥。”我撇了撇嘴:“他能喷个啥?还不是那些他懂人家都不懂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说着话就要走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男孩儿从孙老师家里出来走到跟前。只见他戴着一把抓帽子,穿着撅肚小棉袄,脸上一块黑一块红,两行鼻涕多长,手里拉着一根绳子,绳子那头,是一个说白不白说黑不黑的东西,在地上拖着。
这东西一下子吸引住了我。我仔细看了看,那是一个猫形状的瓷器,猫头,猫尾,猫的四个爪子,都能够分辨得清清楚楚。只是中间凹着,好像有意那么制作的。猫身体是白色的,左右各有三块黑色的圆形斑块,呈对称状分布,尾巴上也有这样的一块黑斑块,就在尾巴那黑斑块处,明显一处很深的裂纹,从裂纹缝里可以看见,裂纹里面也是黑色的。
“孬蛋,喝完汤了?”这是孙老师的声音。这个手里牵着瓷猫的小男孩正是他的孙子孬蛋。“喝了嘞。”孬蛋应了他爷爷一声,牵着瓷猫从我们身边经过,向那边一群小孩儿热闹处跑去,瓷猫在地上拖着,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我突然觉得,那个瓷猫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好像是书上,哪本书真不记得了,但好像又不是猫的形状,是跟这个瓷猫差不多的一件东西。我使劲摇了摇头,还是想不起来。于是我上前一步,很恭敬地问孙老师:“孙老师,孬蛋拉的那个是什么玩意?”孙老师撇了我一眼,烟卷从嘴这头轱轮到那头,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才慢条斯理地说:“那是他姥姥家的一个玩意儿,孬蛋跟她妈去他姥姥家看见了,非要,他姥姥就让他拿回来了。”
许老师“嘿嘿”笑了笑,拉了我一下说:“你还以为是啥文物?咱这穷乡僻壤能出那主贵东西?走吧走吧!”
正蹲在地上听孙老师喷得起劲的小黑抹了一下鼻头上孙老师刚才喷上去的唾沫星子说:“那就是个稀罕物?你要不要?我给俺四叔说说,一百块钱卖给你中不中?”
孙老师骂了小黑一句:“你去王八孙吧!谁恁信球!”
我没再言语,跟着许老师走了,但心里一直在想那个瓷猫,到底在哪儿见过呢?
过了几天,又是傍晚,我跟许老师走出校门,还是熟悉的场景:孙老师蹲在老槐树下,屁股撅着墙根,面前摆着一只大白瓷碗,碗里盛的红薯稀饭已经见了底,双手装在袖筒里,烟卷粘在嘴唇上正喷得起劲,唾沫星子溅出去多远。他的四周照例围着一群老少爷们,都蹲在那里仰着脸听,孬蛋也在身边,与前几天不同的是,这次孬蛋手里没有牵着那只瓷猫,而是拿着一只玩具枪,正一会儿朝着这个一会儿朝着那个嘴里不停地“突突突”喊着,看起来很开心。
我心里一动,走上去问:“孬蛋,你哩猫咋没牵出来?”孬蛋看了我一眼,拿枪朝着我就是一阵“突突突”。孙老师轻轻拍了他孙子一下,这才说:“昨天一个收破烂哩,五十块钱收走嘞。”我“啊”了一声,“五十块钱?”孙老师翻起眼睛,厚厚的镜片后面不知道是啥眼神,但没说话。一边的小黑捅了我一下:“那天你要出一百卖给你。”
我看了他们一眼,不再说什么,跟着许老师往前走。许老师看我沉思的样子,笑了笑说:“你还想那个瓷猫哩?那有啥主贵?跟个枕头样。”“刺枕头?”我突然想了起来,那个瓷猫我没见过,但我见过跟它形状差不多一样的一件东西:宋孩儿枕!对,宋孩儿枕,就是它!在历史课本上见过!
我跟许老师一说,他愣在那里。然后拉住我拐了回去,朝着孙老师嚷道:“老孙,你真信球。孬蛋拉的那个瓷猫最少值一万块钱!”
孙老师抬起头,眼镜片后面不知道什么眼神:“老许,你给一万?你给我五十我就先给你。”
许老师又愣在那里,然后拉着我回了学校,边走边说:“这老孙成天除了瞎胡喷,其实就是个信球!”
我没说什么,跟在他后面,心里还在想着那个瓷猫……
这件事已经过了三十年,但我一直还惦记着那个瓷猫,我知道,那个瓷猫,绝不只值五十块钱,一万块钱也不止,它应该是个无价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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