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半个月,老罗就五十四了。简直不敢相信,不知为何,老罗在我心中,仍是三十出头的样子,一头蓬松的卷发,挺拔的身姿,是个正意气风发的翩翩美男子。
可是我能感到他细微的变化。去年年假回家,离开的时候老罗去机场送我。冬天天黑得早,不到七点,整个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下来。老罗微眯着双眼,一边开车,一边询问我工作上的事儿。他问得认真,我回答得也仔细,聊得太尽兴竟然错过了进机场的入口。后来我才想起老罗的眼睛已有些花了,这才收起手机,和他一起专注地看起路标来。
老罗当年走南闯北跑运输,一米八几的大个头,块头也大,走到哪儿都是一条猛汉。那些年,常常听跟老罗一起跑车的司机聊起路上的各种奇闻异事。长途货运难免会停靠在一些乡村僻野,为了保险,货运司机的外裤里,往往还叫媳妇儿细细地缝了一层内兜,宽度刚好可以装下一叠纸币,把钱塞进去,再把裤袋一系,睡觉也不离身。
偶尔遇到挡道挑事儿地痞流氓,街头恶霸,“那些小个子的司机就吃亏了,像我和东昇,别人看了都不敢过来。”说这话的时候,老罗还是小罗,满脸自得,三十出头,因为超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女,被家俱厂请回了家。做过菜贩子,卖过早点,几经摸爬滚打,生活刚见一点眉目,在小镇上开了一个煤厂,为了养活一家五口人。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的老罗也会有老去的一天。直到有一年回家,老罗蹲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他头上沾了些烟灰,下意识就伸手去弹,还喃喃念叨:“怎么这么多烟灰?”妈妈笑得一怦,“哪里是什么烟灰哟,那是你爸的白头发。”
也是那一年回家,听说老罗搭梯子爬到二层阁楼去取货——老罗做完心脏手术后,家里开了一个小小的超市——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来。“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急凶凶,几欲掉泪。我常年不在家中,每回去一次,总心里不好过好几回。妹妹说,她也是到后来才知道的,老罗谁也没告诉,自己躺在床上捂着被子睡了一天,谁过去问,他就对谁发火。
老罗年轻的时候脾气很大,只要他睡着了,我们谁也不敢过去叫他。有几次,被妈妈命令去叫他起床吃饭,进门一看,老罗正躺在床上,呼噜打得震天响,尖着嗓子叫了几声,看见他转身里隐藏的不耐烦,我赶紧跑掉了。那时候我们家门口是一片大池塘边,当然现在也没有搬家,只是池塘早已被填平,盖起了密密麻麻的楼盘。小时候只要我们兄妹仨为玩具吵架,老罗就一把从我们手里抢过,抡起就扔到门前的池塘里,“叫你们还吵”,到现在我都记得,池塘里沉静地躺着我们几个心爱的电子钢琴。那时候,一架电钢琴可贵了,老罗也不心疼。
14年,带着满心伤痛回家,在爸妈的小超市里,像地洞里的鼹鼠一样安心地睡了好几天。妈妈后来告诉我,老罗见我瘦成那样,心里过不得,妹妹来想叫我一起去逛街,他把妹妹拦住了,不许她叫我,“让她睡。”
走的那天,我刚睡醒起来,看到老罗在剁鱼块——把四条腌制好的大青鱼,去头去尾,剁成一两寸见方的小方块,一小袋一小袋地装在塑料袋里。妈妈说,鱼太大了,上次去我那,连把像样的菜刀都没有,怕我拿回去剁得费劲,老罗都剁好了,拿回去直接下锅就可以吃了。又指指旁边的一个王老吉的手提袋,说那是一箱土鸡蛋,老罗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些碎锯末儿,放一层鸡蛋,铺一层锯末儿,再用王老吉的箱子一塑封。妈妈之前用油壶给我装鸡蛋,被老罗说好几次,这回他亲自改良了包装,“这几好看!”
那天我还没走,老罗就去上班了——他在一个小区里当保安。起初老罗说要出去找活儿干的时候,我们全都反对。两三年前,老罗突然查出有先天性的心脏病,那时我和树先生还在约旦,刚赶回来准备参加三皮的婚礼,就接到电话,老罗住进重症监护室了。老罗要强,头一天晚上在床上坐了半夜,都不能躺着,躺着就呼不了气,第二天还死活要自己开车去医院,后来还是妈妈自己跳上了车,这才跟他一起去的医院。到医院刚做完第一道检查,护士就推来了轮椅,不让他自己行动。
后来做大手术,总算有惊无险。可是老罗的精神差了很多,以前力大如牛的老罗,做完手术一两年了,有一天妈妈不在家,别人送来一袋大米,老罗总觉得自己还和以前一样,搬起大米就往家扛,大米扛回来满头大汗,胸口疼半天缓不过来……这一定让他很不适应。
那时为了让老罗有事可以解闷儿,也为了生计,用自己家的门脸房,开了一个超市。经常看到老罗坐在收银台前,满脸颓然。
当年,老罗和妈妈从乡下搬到这个江边的小镇上,白手起家,经过最初难熬的那几年,生意慢慢风生水起。老罗最骄傲的事情之一,是即便在最艰难的那几年,他也从未让我们兄妹三个在学费书本费上有过一次拖欠。是啊,那时候,谁要是在上课的时候被老师喊一句,谁谁谁,你的书本费怎么还没交?简直能让人羞晕过去。感谢老罗。
生意做得非常好那几年,总有叔叔拎着包往家里送钱,日子也好过了许多。可我并不多以此为傲,在学校,因为家里做煤炭生意,我被同学笑作是“煤球长老”,“黑炭夫人”。
许多年过去了,老罗用他的煤炭厂供我上了大学。后来,煤炭行业不景气了,老罗把厂子卖掉,又卖了家里一处房产,把家里多年的积蓄收拢在一起,准备在村里买地。虽然搬到镇上多年,可毕竟是外来人口,妈妈让老罗去村里找找关系,老罗脾气倔,不肯走动。
后来,后来,地没有买下来,多年的邻居陶叔叔遇着事儿了,跑来找老罗借钱,老罗心慈,恰逢手上又有钱,就借给陶叔叔应急。谁知,没过几天,这个认识了十几年的人一去不归,彻底消失了。陶叔叔是包工头,房产很火的那几年,很是赚了一笔,发家以后吃喝嫖赌无所不行,他借钱的时候已经亏空了很多,只是老罗不知道。
那年恰逢多年不遇的大雪灾,天寒地冻,老罗和妈妈深夜踩着厚厚的雪回来,一言不发。
自那以后,家里的经济状况就没以前那么好了。不想坐吃山空,老罗又和其他人合伙做过生意,张罗过砖瓦厂,都不太景气。总想着有一天还能东山再起,就在这时,老罗检查出了心脏病,动了大手术,整个人都颓唐下去。所以当老罗提出要出去工作时,我们所有人都急了,他这个年龄,出去打工还能干什么,无非是一些毫无尊严感的苦力行业。我们不想这么多年一直自己当老板的老罗,老了老了,还要看别人脸色。
可是拗不过他,老罗还是去了,在小区里当保安,两班倒,夜班要从晚上七点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待我再次回家,发现老罗却开朗了很多。他跟我讲起保安队里大大小小的趣闻,保安队里都是和他一样年龄很大的人,新来的经理搞不定,他人缘好,经理就时常让他给出出主意。他现身说法,给我分析该如何为人处世带团队,我心中赞叹,也看到他疲惫的眼神里再度光芒奕奕。
记得那年他送我去机场,黑黝黝的树影在初冬的夜幕下单薄料峭,一片片迅速地在若明若暗的光线里后退,看着老罗专注地驾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高速路上,我仿佛看到了无数个老罗重叠在一起。
1985年,老罗和妈妈结婚不久,二十四岁的小罗跟着爷爷干木匠活,每个月领五块钱的工资。爷爷疼小儿,奶奶爱嘴甜的老二,老罗脾气臭,和奶奶顶起嘴来,被奶奶骂:“个短寿的,怎么不过河落河,过江落江!”
1986年,弟弟妹妹出生,老罗和妈妈挑根扁担,扁担两头的篮子里,一头是我,一头是弟弟妹妹。“为难的时候,连渡河的钱都没有。”那时候渡河,只要五毛钱。
1987年,家里人劝老罗把小女过继给二叔,老罗死活不答应,说,“我把烟戒了都能把我姑娘养活,为什么要送人?”后来,老罗戒烟三十几年。
1988年,老罗二十六岁,不分寒暑,每天起五更摸黑夜,贩菜去江那头卖,后来姑姑说起来总是笑,“那时候你爸爸腿细的跟竹竿儿一样,挑不动菜篓子,两个腿直打颤。”
1990年,老罗刚开始创办煤厂,一家人住在一个破房子里,五口人一张床,“满床是脚”。起风时房子四处漏风,下雨满屋子漏雨。有一次雷暴交加,老罗把床搬到靠墙的衣柜下面,怕屋顶塌了。
1995年,老罗和妈妈推自行车去存钱,钱放在自行车把手的手提袋里,“等到了银行,一看,钱没了,整整四千块。”
1998年,老罗装了村里第一部电话,第一个买了家庭影院,买了电脑,送我去学五笔打字。
……
在这样一个寒意深浓的夜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我和老罗若即若离,若远若近地并排坐着,看着他戴着老花镜,眯着眼,我突然很想穿过岁月层层的薄雾,去拥抱那个一脸迷惘却眉眼刚毅的少年时代的老罗。
老罗,你知道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仍是我心中的盖世英雄。
▲注视天空的人,也注视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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