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条河，从门前流过。
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上游我能知道的只有石家大堰、周冲水库。一年到头，小河的水总也流不尽。这对幼年的我来说，是一个想不通的问题。当然，我也不知道她要经过多少村庄、多少柳树、多少稻田，才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从北面来，往南面去，把千亩稻田分成东西两块。因为她，我们屋场，就叫石家东边大屋。她的意义，在石氏宗祠的春联上能找到。联曰：河隔两岸屋号东西，七股分支乡村南北。我们石家在此落地生根，已有200多年的历史。200多年的岁月，随着河水流向远方，无声无息，没有回响。
她见过我的历代祖先，洗过他们的脸，也濯过他们的足。他们在河边玩耍，在河里洗澡，牧童骑黄牛，女孩子打猪草，春天插秧，秋天割稻，这些她都记得。一代代人，从桥上走过，谁家有喜事，谁家办丧事，几家欢喜几家愁，这些她都记得。只有我们无法获得这些鲜活的细节。我只记得祖父清苦的晚年，记得屋场里接连走出视线的每一位老人。他们的新家，在祖坟山上，坟前的石碑上刻着他们的名字。屋场里又添了新媳妇，又添了小孩子，我和他们还不太熟悉的时候，就进了中学，进了大学，离家越来越远，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而今人到中年，留在记忆里的，还是小时候的事情。
我在她的身边长大，不过二十年的光景。
如今我在异乡老去，她还是旧时的模样。
2
河的对岸，有两座庙，一个叫五星庙，一个叫高格寺。
那庙，青砖黒瓦粉墙，房屋几十间，围成一个四合院。据说是有和尚的，但不知怎么就没有了，解放后做了小学，后来又做了中学。庙门上有“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庙前有棵大樟树，如果没有被砍伐的话，现在也许会被保护起来了。庙前的草坪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
1994年，初三年级的元旦晚会，有个男女合唱的节目我记得深刻。女孩子先开的口，“我听过你的歌，我的大哥哥，我祝你万事如意，天天快乐”。男孩子有些腼腆，留的是林志颖式的发型。他们的合唱给了我美的喜悦和感动。在我们那时，男女生在一起说话都是害羞的，他们可真勇敢！私心里，真希望他们是一对儿，男孩帅气，女孩漂亮，在一起多合适呀。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即使见面，怕也认不出来了吧。
那个学校后来接连出了两件不光彩的事情。一位姓曹的老师，在自己的宿舍里，把一名初三的女生睡了。还有一位老师，一个耳光打死了一个男生。
五星庙关门了。新的五星中学坐落在几百米以外的山岗上，在高格寺的背后。
高格寺坐北朝南，背靠青山，面朝千亩良田。我小的时候，只有一间房子，里面供着很多菩萨。1993年左右，附近善男信女们筹钱，盖了几间房，来了一个和尚。和尚走了后，又来了几个尼姑，其中有一年，她们又收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尼姑，据说模样俊的很。后来，尼姑们也都走了，附近有位居士住了进去，我总觉得她很像古时候的巫婆，缩在火桶里，吸着烟，有人求她化解灾厄时，总是眯缝着眼，爱理不理的。
小时候，每逢正月初一，在给亲属长辈拜完年之后，我们石家一百多人，敲锣打鼓，去高格寺给菩萨拜年。不知怎的，现在却不去了。
3
河的两岸，有我家三块水田。
去得最多的，是中嘎禾。中嘎禾是我家秧田的名字。秋收的金黄就来自这里的嫩绿。夏季双抢季节，我们坐在秧凳上，把秧苗一棵棵拔出，系成一个个小捆，再担到附近的水田里，然后弯下腰，解开一个个小捆，把一棵棵秧苗插进晶亮的水田里。这比坐在秧凳上扯秧，要艰难得多。
我家秧田的上方，是章兵家的，下边是堂哥家的，左边是庆海家的。章兵的妹妹敏捷勤快，劳作起来有模有样，完全不输大人，是我们那时的榜样。如果社会不发生那么多的变化，如果我困守在乡村做了农民，我想我愿意娶个勤快的灵泛的老婆，我俩插田种地，形影不离。识不识字、漂不漂亮，好像都没有什么关系！
黄泥丘和沙丘，是另外两块水田的名字。
它俩，像两块破锅盛不住水，没有一年不需要引水灌溉。我们最原始的灌溉工具，是水车。用它把沟里的水吸到沟上的稻田里，叫车水。每年要车很多次，在我还没有发育的年纪，提前练出了好几块胸肌。说到黄泥丘和沙丘，也让我想起在隔壁水田里劳作的家住隔壁村的一家人。户主是外地来招亲的，一连生了五个闺女，好像都很漂亮的，我们常在一块劳作，虽然很熟悉，可见面总也不打招呼，只有两家大人常坐在一起吸烟、喝茶。有一次，那会儿上了初中，我和其中的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走在了一条田埂上，在快要接近的时候，我跳到了田里，给她让路，我看她低着头，赤着脚从我身边经过，远处，是墨绿的树林和西天的云霞。
乡下劳作的生活早已远去，可是我的梦里，常有插田、车水的身影。
现在挺好，是20多年前，想也不敢想的好。
从前也好，是20多年后，再也回不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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