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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词瑋记】之假如人生只有六天

【爱词瑋记】之假如人生只有六天

作者: 爱瑋儿 | 来源:发表于2020-06-25 10:45 被阅读0次
    假如人生只有六天,你会如何书写自己的华章?生之意义不在长短,而在活的深浅。世事险浊,命运动荡,无碍六位诗人心有仙境、笔下生花。字字雅,声声慢,如日月如星辰,撩动我铠甲掩盖下的柔肠,在纷扰市井里,固守一份清净,在笔笔抄写中,相信唐宋不近、知音不远。
    图文 / 摄影  爱瑋儿  (首图来自网络)

    第一周:杜甫


    《望岳》

    2020年5月11日 周一

    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生于河南巩县的杜甫至洛阳应进士,落第而归。次年,二十四岁的诗人北游齐、赵(今河南、河北、山东等地),开启了一段鲜衣怒马的漫游生涯。这首《望岳》即途中所作,为现存杜诗中最早的一篇。

    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此为望泰山,岱为其别名。由远及近,从朝至暮,第一眼已经高兴得不知怎样形容,才发出“夫如何”的感叹。山之南为鲁,山之北为齐,于两国境外仍能望青山,足见其高。难怪后人云:“齐鲁到今青未了,题诗谁继杜陵人?”

    向日为阳,背日为阴,山色神秀,被高耸巍峨的山峰分割作两边的一昏一晓,青年时代的杜甫已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啊!由于目不转睛的凝望,感觉眼珠子都要裂了,心胸更是荡漾起层层白云。浑不知归鸟入巢,时已黄昏。

    尾联二句几乎人尽皆知,唯有攀上峰巅,方能俯瞰众山,怎么看怎么小。仿佛世事烦扰,在一个高人眼里,渺不足提!

    一个大丈夫的气骨峥嵘何以来?无畏险阻,迈开双脚,登临高处是也。

    《春日忆李白》

    2020年5月12日 周二

    古典诗词里多有寄咏男男之情,小李和老杜的友谊堪称佳话。明明前者比后者大11岁,为何不称老李小杜?安然妹妹说得好:李白从未老去,杜甫从未年轻。

    初相遇,御用诗人李白刚被唐玄宗“炒鱿鱼”,写出来的诗作在杜甫眼里却依然清新如庾信、俊逸似鲍照,并不吝以“无敌”、“不群”这样的字眼冠之,可见仰慕之极!

    其实哥俩统共也就见了三回,别后的岁月就被杜甫全部用来回忆和思念了。一居渭北,一居江东,一个看着春天的树,一个瞅着日暮的云,天各一方遥相望,什么时候才能再聚首,诗文共切磋,对饮一杯无?

    而我总觉得洒脱如李白未必会有同等的想念吧,或许只是子美小弟的“单相思”?也或许,美就美在单相思吧。

    抄完今天的诗、用完中式早膳,在初夏的明媚里静坐的我在想:心里住进一个人,不因其名,不因其位,不因其财,只纯粹以文字联结心灵,竟到了一别经年仍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地步。这样的情,在车马邮件早就慢不下来的现代若还能觅得一二,大概已然人生之大幸事了。

    《前出塞九首·其六》

    2020年5月13日 周三

    追《清平乐》,剧中素因直谏交好的范仲淹和韩琦因边塞战事头一次起了大分歧,一个主张见好就收,一个执意乘胜追击,后者迎合了当年好不容易亲政的宋仁宗之气盛,结果中计,损将逾万,成为一向以仁爱为治国要旨的官家毕生的憾痛。

    后人大都耳熟能详“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句,以为主张的是一举取胜的强悍战术,谁知作者先扬后抑,“列国自有疆”、“岂在多杀伤”二联的军事观点很明显,就像一身浩然正气的范希文同武将狄青解“武”字时特意强调“止戈”,已过而立仕未达却仍忧国的杜甫,也一样是借这首诗表达安边抚民为重,珍视生命为先的政见。可惜唐玄宗也是为盛世所蒙蔽而执意扩张,“赢”的代价只能是黎民百姓无以计数的家散人亡。

    时光飞梭至公元2020年,整个地球所遭临的这场无声战役中,哪个国家是真正不分贵贱、力挽生命的?昭然若揭矣!当吃瓜的我们在被掩护得刀枪不入的小区中手捧屏幕追粉着钟南山、张文宏的时候,有否用理性思量过一国一家的平安是什么换来的?难道只靠几个民间英雄的个体智勇就可以吗?

    然后再来好好体会一千多年前诗圣所言的首联——“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客至》

    2020年5月14日 周四

    这两日虽有几分炎热的气味,却毕竟还在农历的四月天。抄写今天的诗句,会想起白落梅在《林徽因传》里所写:真正的平静,不是避开车马喧嚣,而是在心中修篱种菊。

    早上和昕悦姐说我小时候常听长辈们讲的一句话:金窟银窟,不如自己的草窟。我想杜甫于草堂请客的心境亦如是,虽无佳肴,但有薄酒。久未扫的花径,今朝开门迎君,那定是一位重要的客人啊!能以一屋的简陋示人的,比金碧辉煌的宴请,更是窝心。

    有喜欢的人对望相谈,心里头便似一汪春水荡漾开来。所以真正的平静,也非波澜不惊,而是即便外面的世界浪起云涌,也能嗅着内心的一抹菊香悠然入睡。在这世上,不羡高朋满座,但有一二知己,所求,无非一个“懂”字。

    诗人有草堂,瑋儿有小屋。甚喜。

    《登高》

    2020年5月15日 周五

    鸟鸣天明,水岸边醒来,老式的宅子里依旧昏暗,未及梳洗,起床展灯,抄读几行长江之滨的悲秋孤愁。

    风急天高,猿啸空谷。水清沙白,倦鸟飞旋。萧萧滚滚,是落叶?是江水?还是一个五十六岁老人的愁之无边、疾之不尽?

    闲适的草堂因断了接济只得抛下,有家难返,一叶孤舟飘至夔州,一番秋意又无端惹了壮志难酬的旧恨、穷困潦倒的新艰。

    因病才止酒,苦闷更难消。唯有于九九重阳日独登高台,自伤身世,挥笔写下这首杜集“七律之冠”。

    坐在这个夜雨初歇的清晨,一个衣食无忧、无须奉禄也能活得悠然的我在想: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先哲云:“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若想明白了到头来一切追求终归无用,大多数人还会在终日碌碌中自扰身心吗?

    为何悲剧色彩的文学更深入人心?知其无用仍然热情,知难圆满依然前行,因堪透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残且缺的苦旅、无终点的迁徙。我们都是“常作客”,随时准备告别的心反而更投入,却不至于走向贪婪。有悲观垫底的执著,或也是一种超脱,谁又能断言老杜就是一个千古悲情人物呢?

    心有菩提,此岸即彼岸。

    《登岳阳楼》

    2020年5月16日 周六

    晚年杜甫,漂泊无依,以舟为家。“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将这份孤苦写到了极处,而朝不保夕的他依然念着万里关山,家国天下仍在战火之中,北望回不去的长安,怎能不涕泪滂沱?

    不是所有良马都能逢伯乐,怀才不遇可能是古今皆同的生命遗憾。然而早闻洞庭名胜的诗人,没想到自己五十七岁真的登上了岳阳楼,似乎还在表达一份超乎预期的欣喜,字句里饱含着沉郁中的悲壮,所以是继昨日所抄七律之冠被后人誉为五言之首的作品。

    出行五日回返家中,惊喜地看到阳台上几盆仙人掌竟都含苞,只待昙花般一放。这样平素毫无艳色的植物,花骨朵都比一般的花要显得雄伟,似有一股荆棘中挣扎的气势蓬勃欲出。

    短短六日的抄读,不过从杜甫近1500首诗作里撷取浪花一粟,只为一瞥诗圣“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的人生。公元770年,小舟从此逝湘江,后世的我们,就当在春夏交替的江南好风景里“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二周:韩愈


    《青青水中蒲》

    2020年5月18日 周一

    双鱼,无论是喻指往来书信,抑或是实写水中游物,似乎都象征着一种“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情感,必是和两相思念有关。

    今日之作,乍看乍读,好像诗经,好像汉乐府,好像古诗十九首。却出自“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贞元九年,他二十五,科考屡试屡败,求职四处碰壁,钢铁直男也有心疲力瘁之时,便以“代内人答”的体裁,寄予家中十八岁的爱妻卢氏。

    鱼儿在香蒲下成双成对,女主人却要与心上人分离:夫君要去陇上,谁和我共居呢?浮萍尚可随水漂流,我却难随爱人同往同住。其实还有第三首,“妇人不下堂,行子在万里”正点明了随着男女双方物理距离拉长而日渐凄苦浓重的离情。

    思念,是有别于热恋的一种情绪,它总是似浅犹深,一时淡,一时浓,平平起,重重落。有时候可以想得呆了累了困了,甚至想不起来了,以为淡了忘了,然后只因一柳絮、一落花、一对双飞燕惹得人仰梦翻,那人那影又填满了一屋子的空气。

    短相思兮,如蒲草蔓长;长相思兮,似双鱼难离。且记,且寄,泪两行,诗几句。

    《醉留东野》

    2020年5月19日 周二

    早上烘热的花卷馒头,拍了照在朋友圈征名,秀玲说“黄玫瑰”,真源说“蔷薇卷”,点墨人生说“余香”,静笃说“爱的魔力转圈圈”,好不欢乐?有时候生活只需一点幽默,便可笑靥如花。

    譬如那个因《师说》给我们留下庄肃形象的韩愈,竟在醉酒后写出这样一首诙谐满篇的诗歌来,怎不让人爱他亦庄亦谐的真性情,谁说搞笑不是才华,搞笑不是正念?

    你说李杜相差十一岁,我和你孟郊相差十七岁,这忘年情谊也是有的一拼,那么要好为啥就不能常常在一起呢?你白了头发仍在等待朝堂任命,体貌已略显龙钟笨拙;而我还是毛头小伙般狡黠,在你面前犹如青蒿依附长松,何其稚嫩渺小!

    我低头拜孟兄,始终背负你也不觉屈;你却狠心不回头,汗得我好似小竹枝撞了巨钟。就让迷弟我变成云,兄台变作龙,从此四方追随上下跟从,就算世人多别离,我俩也能长相逢。

    哇塞塞,明明是一场送别,只字不见愁绪,也未提半个留字,醉言憨语里除了膜拜还是膜拜。忽就想起昨夜读到的刘同的句子——“我以为一个人要很优秀,才能被人喜欢。其实只要一个人足够热烈,就一定能点燃另一个人。”

    尽情倾慕,尽情表白,做人方可爱,人间不白来!

    《闻梨花发赠刘师命》

    2020年5月20日 周三

    怕不满,又怕太满,欲扬又抑,总关乎情。于是有情有义的中国古人造了个“小满”。

    韩愈亦是有情人,无论是昨日所提孟郊和经孟郊认识的张籍,还有刘禹锡和柳宗元这对难兄难弟,抑或在被贬阳山期间一起邀约看梨花的刘师命,他的诗句总能读见其尚友之仁。

    这首诗境何等简单,无非是说我这里的桃花谢了,君那里的梨花开了。中国地域之大,四时非同时,异地常异季。然而相惜相知的人怎样都断不了心灵的联结,尤其落难方知情真,一地残红对千树积雪,正表明时空无法阻隔真挚深切的情意。

    小满是一种自圆其说、自我宽慰,谁不想感情能如一杯烈酒畅快入怀?或似飞瀑三千一泻淋漓?于是,聪明的现代人又造了个520。

    也不知何时起,感情深浅竟要用数额大小来代表了,而我以为一年至少一回,你应对一些人亲口说出那最珍贵的三个字,它比任何红包都重千金。要知道,语文远比数学更有情。

    《戏题牡丹》

    2020年5月21日 周四

    韩愈还算是幸运的,发配广东阳山的时间不过一年便被朝堂召回。此后在长安十年仕途安稳,从国子博士到知制诰及五品中书舍人,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升至太子右庶子,年四十八岁,逢牡丹花开,遂成此诗。

    在作者眼里,花儿的争奇斗艳是不必要的,或许暗含着对人事纷争的堪透。尤喜欢“对客偏含不语情”一句,比起晚唐罗隐《牡丹花》诗所写“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读来更为含蓄别致,似有隐情难表,却是回味无穷。

    牡丹自身一朵朵新妆粉面已是引人入胜,何况还有周围没心机的双燕和勤劳作的游蜂时时拂掠、苦苦经营。微言蕴大义,唯有内在芬芳的人方能吸引环境的频频关照,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也!

    看《清平乐》知道历朝历代的文人官员被贬都是寻常事,哪一朝皇帝做出一个奖罚决策都绝非百姓口中的昏庸,恰恰是出京城回京城的反复折腾和放逐民间洞悉民情比起关在书房里写谏言更是最好的成长。韩愈或也是这样在低谷中成熟起来的,才有了“长年是事皆抛尽”的平和心境。

    当双眼从劳形劳神的案牍中抬起,还能被栏边的鲜花儿照亮,先得有一颗明澈如镜的心。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2020年5月22日 周五

    人之起落,常在朝夕间。

    公元819年,五十二岁的韩愈因“谏迎佛骨”案一晚上丢了乌纱帽,差点被处以极刑。来不及收拾行李、携带家眷,连夜赶往当时地图版块上最远最穷的广东潮州,行至蓝田时侄孙才追了上来,沮丧之至,写下了中学课本里收录的这篇。

    “一封朝奏”即指触龙颜大怒的《论佛骨表》,本想替皇上除去那些有害的事,谁料想非罪远谪八千里,怎顾得上衰朽之身的残命余生!头两联可以读出作者因忠获罪的悲恨冤愤。

    秦岭为阴云笼罩,家乡何处?蓝关被大雪拥阻,马儿难行。孙侄儿你远道而来该另有心意,正好替我在瘴江边收一收尸骨。后两联语极凄切苍凉,却义烈悲壮。

    当英雄志遇上骨肉情,虽九死而不悔,这就是百代文宗韩退之。

    一边读诗一边看完了破天荒头一遭未提全年经济增速目标的政府工作报告,语文比数学有情,这场大灾难面前深深感受到了国家的情,还是生于现世好。

    《同水部张员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

    2020年5月23日 周六

    走了一个四月,又来一个四月。今年注定不是平常年。

    古之文人多钱锺书所推崇的“素交”,淡无色味地交往着,其乐近乎品茶。而另有一类,人生观未必一致,嬉笑怒骂有之,戏谑贬低有之,却也不失对彼此的偏爱和惦念,似乎身上微妙的癣痒被撩得恰到舒适处,自是一种愉悦。直男韩愈和佛系白居易大概属于此类狎友。

    『约莫公元821年,白居易和张籍被韩侍郎举荐为水部员外,韩见春色不错,就拉了个三人小群邀约同游曲江,谁知竟被白舍人放了鸽子。是日轻阴初散、久雨乍晴,曲江新碧,花树如洗,美景当前二缺一,韩愈忍不住@白居易:你这排行二十二的鸟人忙啥呢?爽约是几个意思?

    白居易立刻@回去:我自家小园子里种了一棵红樱树,闲来无事绕着走走就当春游了,何必追随人马喧嚣,特意跑到曲江去踩一脚泥泞呢?

    哇咔咔,这些个擅写诗的小老头儿城会玩!』

    以上解读是本宫在自家朋友圈翻到的,一看日期,公历竟亦是5月23日,怎一个巧字了得?只是时光不知觉已荏苒了两年。这两年里发生了太多事,生命中唯有失去,一如既往地上演。幸好,有这些才高小诗作伴,有自得其乐的古人作伴。

    第三周:杜牧


    《及第后寄长安故人》

    2020年5月25日 周一

    唐代的崔、杜、韦、柳、裴皆名门望族,杜牧即是一个弱冠成名的“富二代”,二十六岁一考及第,在中举的三十三人中名列第五。天资聪颖加天生俊朗,真所谓明明可以靠颜值,偏偏还要拼才华,怎不少年得意?

    孟郊的《登科后》有众所周知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唐朝正月科考,二月放榜,故而洛阳的牡丹还未开,进士们还要骑马去长安参加制举考。此时的小杜同学信心如春风满面,几乎已预知自己制策登科的未来,所以让“童鞋们”早早把庆贺的酒备好,只等good news捷报传来。

    南宋的洪迈在《容斋四笔》中提出人生四大幸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早起磨豆浆、烤饼子,见仙人球又一夜绽放了一波三大朵,莫不是近1200年前学霸身上的喜气穿越到了我家阳台?

    《张好好诗(节选)》

    2020年5月26日 周二

    张好好,一见这名字,似已知一个烟花女的薄命。叫圆圆的求不得人生圆满,叫盼盼的盼不到故人归来,叫好好的,难与相好的人花好。

    长得俏又得志早的男子通常风情不浅,青年才俊杜牧又岂能例外!得遇佳丽时她才十三有余,正是凤尾生芽、红莲含苞,更不消说那歌喉啭如呜鸣的雏凤,急弦奏似吹裂的圆芦。“自此每相见,三日已为疏”,男动心,女动情,相思在年轻的两颗心之间青草一样蔓长。

    怕的是多情终归无情,爱上你却娶不了你,眼看落为他人妇,从此音信无。音信无也就音信无,各自安好、相忘江湖便罢,更怕是无情又复多情,娶不了你却重逢了你。

    节选的这几行写的正是此去经年两人在洛阳城东的重逢。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不是嫁得安稳吗,怎如卓文君般在小酒馆卖酒?你倒心疼嗔怪起我来:不是青云平步吗,何事苦得你少年就添了白须?昔日同游的友朋何在,落寞寡欢的今朝又如何打发?

    有一种痛,是离开了我的你从此过得很好;更有一种痛,是离开了你的我知道你过得不好。此时,斜阳冷光照衰柳,凉风暗生起座隅。于是,泪水洒满胸衣襟,短歌一曲为你书。

    上海人常说“两好并一好”,意思是人间美满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对你好,你对我好,才是真好。这样的好,张好好遇不到;这样的好,杜牧之给不了。要不怎换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两句自嘲?

    据传,杜牧之的诗稿曾在晚年焚之一炬,唯不舍这首为她独作的长诗,且被后人收进了故宫博物院,张好好若知晓,因爱生的恨会不会少一点?

    《遣怀》

    2020年5月27日 周三

    当三十出头的杜牧在潦倒江湖以酒为伴、秦楼楚馆拦腰艳游的幕僚岁月里虚掷光阴两年,恋他敬他的张好好已嫁为人妇又遭弃,“婷婷袅袅十三余”的芳华正逐日凋零。

    回首十年前在扬州的放浪形骸恍若一觉,只赢得青楼里的莺莺燕燕们赐我一个薄幸负心的名!是不顾形象的自我讥嘲?还是拿着调侃道抑郁?或更是繁华梦醒后的悔不当初?

    看《清平乐》,最令我唏嘘的人物竟是备受争议的夏竦,每至他与年轻时所负恋人相对的镜头,屏幕里便响起“镇日无心扫黛眉”的哀婉歌声。世人骂他贪嗤他淫,谁又知四处敛财、风花雪月只为掩淡那一世都还不清的少年情,那份直跟到垂垂老矣的无奈或也似杜牧赠别好好所言——“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千万别在太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人,若无法在一起,弄不好惦念的时间就是一生。而杜牧的命数不过才半生,自决于其坟前的张好好却因年少的一瞥搭上了年轻的一生。那一刻,他们终于在一起了,或许比唐婉强些,不至于约着一起化个蝶还要等上五十年。

    宫崎骏说:“内心强大,才能道歉;但必须更强大,才能原谅。”世上多是一辈子怀着歉意的男子和一辈子用来原谅的女子,如李清照对赵明诚,卓文君对司马相如,放到现代,当读到他在书里写:“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岁月空惆怅,而我,终将是要等着你的。”我不知道张爱玲最终是否选择原谅。

    宽恕他人,更是放过自己,或也是我要用一辈子修的功课。

    《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

    2020年5月28日 周四

    唐文宗开成年间,杜牧任宣州团练判官,常来开元寺游赏,俯瞰宛溪,远眺敬亭,慨叹古今。

    六朝繁华已成旧迹,只剩草色连空、天淡云闲。想起上一回来宣州还不到三十,而今“重游鬓白事皆改”,人世变易如鸟去鸟来一般寻常,两岸百姓歌于斯,哭于斯,在东流的水声里生老病死。深秋密密而下的雨仿佛给千家万户挂上了幕帘,夕阳掩映着楼台,飘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这番阴晴不定,这番朦胧与明丽的交织,和人间悲喜何其一致,只是人生渺小有限,大自然却亘古不变。惆怅之际不由怀念起功成身退、归隐五湖的范蠡来,何时也能像他一样驾一叶扁舟穿行于烟树、徜徉于山水中?

    命运再无常,心若是平的,身犹在山水中。

    《九日齐山登高》

    2020年5月29日 周五

    人随着年岁渐长,总难免在生命的底色里慢慢铺上一层苍凉。渐老而未老的心反而比真正老去时更会感伤韶华易逝、喟叹世事如梦。又是重阳,年届不惑的杜牧携客带酒登上池州城东南的齐山,大概多少有这样的心境,才留下这篇后人称为“小杜最佳之作”。

    江涵秋影,俯有所思;新雁初飞,仰有所见。起句一个“涵”字,外涵景物,内涵人生,已是无限神韵。秋山翠微,不禁惹人开口一笑,这笑,可是尘世间千日难逢的了,居然生出抓一把菊花插个满头回去的疯癫心思来。真是世事逼催人老去,美景还复少年来。

    那就干脆不负佳节、喝个酩酊再回去吧,莫为落晖迟暮而感伤!是劝自己还是劝一样怀才不遇的友人张祜呢?不如意者又非今世你我二人,何苦像齐景公游牛山那样伤怀得泪流满襟呢?

    想起前些日读到素书老人钱穆所写:“我感到苦痛,可是有比我更苦痛的。我遇到困难,可是有比我更困难的。我是这样一个性格,在诗里也总找得到合乎我喜好的而境界更高的性格。我哭,诗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诗中已先代我笑了。”

    现代的我们应也是一样,读诗,确乎是人生中一种无穷的安慰。

    《岁旦朝回口号》

    2020年5月30日 周六

    小满三候麦秋至,杜牧的诗也抄至最后一首知天命、天命至。

    新岁伊始天未亮的凌晨,他换上朝服,仰望天门。那个在三十三人走马回的队列中意气风发的少年进士,仿佛一夜间白了头,迎来了自己半百的生日,同在长安,“已将春色入关来”的得意变作了“笑向春风初五十”的淡然。

    知天命的他莫非真知晓自己的天命至,不然怎会自撰墓志铭又自焚诗稿?谁又知其志不在文学,志在天下,“樊川忧国之心与少陵同”?可惜官三代的名没有官三代的命,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名人也好,凡人也罢,都未必在不惑之年真不惑,知天命时真知天命。岁月予每个人都公平,都一样是瞬时不可挽留,永恒不可追及。而诗人替我们承担着悲壮的使命,用笔墨将瞬间化为永恒,在时间中摆脱时间。

    就像村上春树所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能想明白这一点,无论到了什么年纪,有困惑但不困顿,仍未知天命但接纳一切天意,也就算活得了然通透了。

    所以我欣赏周国平老师的态度:“在这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上,谁敢说自己已经贯通一切歧路和绝境,因而不再困惑,也不再需要寻找了?至于我,我将永远困惑,也永远寻找。困惑是我的诚实,寻找是我的勇敢。”

    我将继续求索,生命始于五十,之前皆为序章。

    第四周:范仲淹


    《西溪见牡丹》

    2020年6月1日 周一

    三六十八天送走了三位唐朝诗人,又一个三六十八天迎来了我的宋,始于严肃却可爱着的范文正公。

    生命能量向上的人到哪里都可以逢春,到哪里都得遇故人,因为他们的骨子里自小孕育着和自然的亲近、与贫瘠的抗争。公元1022年,宋仁宗继位,34岁的范仲淹在泰州西溪撸起袖子治盐碱地,建苏公堤。此五言可知,他的内心并无劳作的苦辛,只满含着替民解忧的欢欣。

    除了宋,我最想穿越回去的是民国。昨天和一帮不同年龄的小伙伴们过了把瘾,回不到童年,也要回到十六岁的花季、十七岁的雨季,把心爱的课本再翻一翻,体会一下少女曹丹姝坐进应天府书院的窃喜。

    六月这条精准又利落的分割线,将一年的时光分成两半。那么人生呢,说是五十半百,科技发达到现在,生年能到百的依然是稀罕。喜欢今天三联生活周刊的首文标题——《我想把儿童节的所有祝福,送给人到中年的你》,人最重要的是秉持一颗童心,像范仲淹那样,至死都未泯的那种红彤彤的热忱。

    何须忧数余命,管它活到哪天,不瞻前顾后,不唯唯诺诺,不择地,不挑时,把每个今天活成个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的孩子,便是人生赢家!

    《和人游嵩山十二题 其十二 中峰》

    2020年6月2日 周二

    假如人生是一个登顶的过程,你会否每上至一高处,就留下一诗篇呢?

    四十一岁仍未学会明哲保身的范仲淹在直不楞腾上疏太后还政仁宗后,自请出京赴山西做了个通判,与之交好的晏殊为他的莽撞捏了把汗,心底里却是对这样的耿介尽责钦佩不已。

    一年后,在陈州和友人同游嵩山时有了著名的十二首诗,此为至中峰时所作。“回看日月影,正得天地心”,读这两句竟让我想起《清平乐》里范、晏二人临别前一起泡脚喝酒的场景,晏欲劝范,未语已被范的一身正气说服。

    一个真正热爱生活的人是不可能不执着的,而当世人笑他是个“倒楣蛋”的时候,他却能抽身站在局外看自己;我是我,遭遇是遭遇,哪怕惊涛拍岸,岸仍是岸,它永远淡然望着忽而平如镜面忽而卷起千堆雪的海洋。

    “千载一披襟”的凛然与酣畅从哪里得?因为知道:万物皆可逝,唯有精神存。

    《萧洒桐庐郡十绝 其七》

    2020年6月3日 周三

    这首五言简白得无需解释,只觉满目清新绿意,家家画楼,户户兰舟,更有采莲的歌声与笑声绕耳,这日子怎不潇洒?

    刘太后驾崩,宋仁宗亲政后终于被召回京城的范仲淹,却因废郭后一事触怒宰相吕夷简,又被贬到了遥远的睦州。远朝堂,近山水,此时的诗人非但没有怨尤仕途多舛,反而沉浸于桐庐美景,干脆安心做个“闲人”起来。

    人在朝堂,无一日不分析、判断、演说、辩驳,调动的是左脑的才干;人在山水,只需静静去看、去听、去闻、去冥想,激发的是右脑对美的敏锐。争论对错和放下对错,哪一个更令身心松快和愉悦呢?

    闭上嘴,方能打开心,寂静之中,万物的深意与奥妙才自然浮现,才会有“劳生一何幸,日日面青山”的幸福感叹。

    有些珍贵的感受恰恰是在“失去”中得到的,人生需要“去角色化”,我们前半生拼命追逐的东西,很可能要在后半生一一抛却,不然它们终有一日成为自缚的牢笼。成长无非是一个事事尽力而学着接纳事与愿违的过程。

    曾经的我,钓翁应有道,所得是嘉鱼。现在的我,使君无一事,心共白云空。

    《苏幕遮·怀旧》

    2020年6月4日 周四

    苏幕遮这个词牌名源自西域,公元1040年至1043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范仲淹恰被恨他又爱他的宋仁宗派驻西域,共韩琦、夏竦等能臣主持西夏军事,平定元昊称帝之乱,铮铮铁骨在这首词里乍现了难得的怀乡柔情。

    寒烟翠,多么朦胧美的三个字,早在中学,就如淡墨渗宣纸,晕染了我的少女心。碧云天,黄叶地,更是最喜爱的短句,那是头上湛蓝、脚下橙灿的画卷,更别说自带诗意的斜阳令秋水共长天一色,能不心旷神怡?

    朵朵妹妹说:男人的眼泪,只能是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悄悄流出。秋景惹了乡愁,明月勾起旅思,这些总是牵系在一块儿的东西,干脆拌到酒里,仰头一饮入肠。楼高独倚的七尺男儿遥望故土,和泪咽下的是“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的离情。

    相思意,古今同。只愿夜夜好睡,如果可以,梦里,我要去落满黄叶的斜阳下摆个摊,望秋水连波,波上寒烟翠,晒一地宋词,展一地好字。

    《剔银灯·与欧阳公席上分题》

    2020年6月5日 周五

    作别小满,相逢仲夏,岁至芒种。一年每至六月此季,花已荼靡,木渐成荫,坐在窗下听雨抄诗的我也愈发体悟了中年的深情与深意。

    庆历新政失败后又一次自请出京的范文正公已经五十八岁了,拖着病体与同样政治失意的欧阳修对酌,写下了他一生统共才五篇小令中的倒数第二篇。诗言志,诗工整,诗克制,故而我更爱词,词里有宣泄,词里有哀怨,词里有真实的垂头丧气,词里有无奈的求之不得,英雄也可气短,男儿也可情长,这才是有血有肉的人。

    所以大半辈子勇往直前、屡败屡战的作者这一次在烛光里翻读着《蜀志》禁不住笑叹:曹操、孙权、刘备这些个风云人物机关算尽不也就得个三分天下吗?还不如学刘伶酩酊一醉!人生几个能活到百年?少年癫狂无知,老来羸弱憔悴。只有中间一段年轻体壮,怎忍心大好时光和无聊功名绑在一起?就算官至一品,财聚千金,试问谁又躲得过白发冉冉而至两鬓?

    卢梭说:“我们从一出生就踏入了竞技场,直到死亡才能离开。学会了如何娴熟地驾驭马车,却发觉自己已经跑到了赛马场的尽头,这有什么意义?都已经走到了尽头,唯一要考虑的应该是如何退场才对。”对生命的终极思考,西方哲学与东方诗词如出一辙。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人生亦是如此,不管你的心绪如何起落,时光只顾一季一节的往前奔去。我们在年复一年的春夏交替里体会着种之勤、收之悦,唯有知道自己打算收获什么的人才知道要播种什么,田有垠,心无涯,收种皆欢喜。

    物皆有终时,佳期不待人,无灵药可长生,唯深情可续命。勿犹疑,莫怠情,愿你忙而不茫,种你所钟。

    《御街行·秋日怀旧》

    2020年6月6日 周六

    公元1052年6月,诞于秋日的范仲淹没有等到他人生的第六十四个秋,于扶疾改知颍州途中鞠躬尽瘁。宋仁宗闻悉痛惜万分,亲刻“褒贤之碑”,赐文官最高谥号“文正”。

    寄人篱下,苦读及第,治堰筑堤,戎边西陲,执教兴学,秉公直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用来不及退而致仕安享晚年的一生完满交卷。

    这样初心不泯的国之脊梁、民之楷师却时常是孤独的,尤其每逢秋凉如水的月圆夜,就像这篇被评为“铁石心肠人亦作此销魂语”的怀旧词向我们透露的秋愁秋思,在同是农历十五的今朝读来恰好。

    是四无人声的夜,是声在树间的夜,叶坠香阶,帘卷玉楼,银河垂地,月华如练。笔笔秋寒烘托出的是默默人寂,把酒浇愁愁肠断,无由入酒酒化泪。屋内孤枕孤灯,明灭如将息的残年,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怀中事,推不开,不在眉间聚,也在心头绕,如易安语:此情无计可消除。

    还是要感谢《清平乐》,感谢范仲淹的山东老乡刘钧的出色演绎,颠覆了《知否知否》中唯唯诺诺、明哲保身的官老爷形象,将北宋第一名臣的鲜活性情精准展现在屏幕前,让我们与可敬可爱、无欲则刚的一颗千年前的赤子心来了个亲密接触。

    第五周:陆游


    《钗头凤·红酥手》

    2020年6月8日 周一

    最不忍读的爱情诗:钗头凤;最不忍游的伤心地:沈氏园。三周前恰好路过,徘徊门前而未入。

    他是官宦子弟,天资过人;她是鸿儒之后,才貌双全。更何况是姑舅亲,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于是,二十岁的陆游欢欢喜喜迎娶了十七岁的唐婉,自此读书赏花,琴瑟和鸣,卿卿我我,鹣鹣鲽鲽。谁料想在陆母眼里,女子无才便是德,如此朝朝夕夕的腻歪着,却未诞下一男半女,还耽误了她儿子求取功名的心。

    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就此上演,鸳鸯两散后,陆游在其母安排下又娶了大族王氏,三年内生下二子;而唐婉也听从家族安排嫁给了宽厚善待她的同郡仕人赵士程。两边的日子本也可以互不相干、岁月静好,又怎奈造化弄人,十年离索后回到家乡山阴的陆游沈园遇故人。

    人成各,今非昨,曾伉俪情深、共赏春色的她已是他人妇,居然移步上前伸出红酥手,为他斟满一杯黄滕酒,两眼还不及对望,便转身踱回夫君旁。看着心爱的人儿背影空瘦如宫墙中的绿柳,意犹未了,恸不忍言,那一时,桃花四落,绢帕尽湿,满腔幽恨唯有化作百感的句子、滴血的诗篇,在墙头哭唱出一阙痛彻心扉的错错错,又谁料一错再错,竟成了一曲夺命的词?

    这世间多少“山盟犹在,锦书难托”的欢情薄该怪谁呢?耳边又响起本兮的《最后的最后》:

    如果当初我勇敢,结局是不是不一样
    如果当时你坚持,回忆会不会不这样
    遍布全身的感觉有点懦弱,微笑华丽掩饰了难过,怎么能说我还不懂
    天又黑了的时候,你不在左右,空虚带点寂寞
    没有理由不让你走,结局最后怎么以失望告终,希望回头你看着我
    灰色的天空代表着灰色的我的心也都已经麻木,忧伤遍布没有哭,至少这点自由我还拥有
    最后你离开了我没挽留是我的懦弱,导致这个结果好希望有谁来说这只是个借口
    ……

    《鹧鸪天·懒向青门学种瓜》

    2020年6月9日 周二

    古人的归隐心多起于失意时。

    公元1164年,年届不惑的陆游因“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获罪,被免职回乡,谪居于山阴县南、镜湖之北,发出了懒去长安门外种瓜,宁在家渔钓送年华的笑叹。

    双双飞燕和片片轻鸥出没于眼前的湖光山色,给不再插脚红尘的诗人心头平添了一派愉悦与淡然。耳畔更有歌声与舻声并作,远缥缈,近呕哑。清酒甘醇似露,小鱼鲜嫩如花。何以为家?泛宅舟上,风雨拥簑,小醉闲眠,岂不美哉!

    然而我想:一旦朝廷召唤,踌躇满志的他又会一跃而起、弃舟而去吧?

    得意时退,才是真勇;闹市中隐,方为心净。

    《对酒》

    2020年6月10日 周三

    今天到家晚了,决计偷懒做个坏学生。人生总要有诸多第一次,比如第一次找人对酒,第一次抄作业,何况好书不算偷,昕悦姐姐的好文亦如故人,消了乏,融了愁,读第一句就情不自禁“拿来”了全篇:

    这露水似的一生也忒短了,三天到了五十三。故:有事喝酒,无事喝酒,有事无事喝酒就好!

    有诗为证:“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的酒,其实并不好喝啊,哥儿姐儿喝的不就是个感觉嘛。

    是朦胧醉眼里的周遭变得可爱了,是敢咽不敢言的牢骚随性了,灵感会不请自来,笔墨会自撞华彩。高低无法超越,拼酒赌出气概。这不,放翁将闲愁喝出翅膀,将好花喝成故人,将少年喝成衰翁,将双颊喝出桃红。

    干活累了要喝酒,“带酒冲山雨,和衣睡晚睛”;烦心了要喝酒,“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有朋自远方来要喝酒,“我醉方不啜,强啜忽复醒”;想家了要喝酒,“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乐以忘忧更要喝酒,“绮席才终,欢意犹浓。酒阑时、高兴无穷。”

    “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地球人都知道。“人事有代谢,我辈复登临”,谁还没个梦想。“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臣妾做不到啊!“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这才是重点!

    想选择,而不能选择,是痛苦;可以选择,而不甘放下,是谓“我执”。

    来来来,尘世一遭,幸福是什么?我不与夏虫语冰,不与井蛙言海,不与凡夫论道,更不与不喝酒的人谈酒。

    幸福就是不啰嗦,花生米就酒,一口闷啦!

    《书愤》

    2020年6月11日 周四

    重儿女情的人未必不是一个战士,亘古男儿中必少不了陆放翁。

    书写下这满纸愤懑时,诗人已六十二岁,罢官回乡六年。说是闲居,又岂能闲居?年轻时曾以“塞上长城”自诩明志,而今北望风雨飘摇的中原,统治者仍偏安一隅,镜中人却已衰鬓斑斑,无力回天。唯有穿越时空,与诸葛孔明来个对望,恨不能和心中偶像一样北伐征战。

    或许在陆游心中,愤的是自己书生无地效孤忠的错位人生,只是他不知,无论是六十年间挥毫留下的万余诗篇,还是他编修国史的兢兢业业,以及磐石般坚定的抗金意志,在现今的我们眼里,早已抵达“留得生前身后名”的圆满。

    《红楼梦》里,一僧一道告诫灵性已通凡心正炽的灵石:“凡间之事,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你还去吗?”顽石曰:“我要去。”

    生之意义,区别于苟活,不就在一点坚持?

    《临安春雨初霁》

    2020年6月12日 周五

    早上依旧磨豆浆、烤馍馍,每片涂薄薄一层黄油,胡椒粉没了,撒了些许盐。充饥的还有去朱家角看《牡丹亭》带回的袜底酥,餐后泡一盏塘栖人家送的枇杷花,吸嗅着幽幽茶香,展本子抄写一首杏花诗。

    梦里都是铁马冰河的他,于公元1186年春奉诏入京接任严州知州,须先往临安觐见皇帝,下榻西湖旁的客栈,听候召见的百无聊赖中便有了这首七言。到底是才子陆游,换我们这些现代人,从天而降的新冠长假里,无聊半年也没见诞出几行诗来。

    比起有意有趣的古时候,科技高度发达中的世味人情是愈加薄如纱了。申城近日入梅,是一年一度容易惹了烦躁情绪的气候,在一川烟草、满城风絮中,若亦得了小楼一夜听雨、深巷明朝卖花的闲致,心情自然明朗几分。我只愿提着竹编篮、垫着蓝布头摆摊卖栀子花和白兰花的阿婆们不用遭受驱赶游移的惊慌。

    而独坐屋里厢的人儿自是可以研磨铺纸,行行草草,墨色与细末如乳的茶色正相配。无论写字、品茗,着白净素衣最好,不怕被城里的尘灰沾染。作者估摸着清明时节可以回到山阴老家,而抄诗的我们不过是躲进清清明明的古句里,避一时外世之扰,觅一处内心之安。

    周作人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

    《示儿》

    2020年6月13日 周六

    “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陆游好不容易在近耄耋之年盼来了北伐的消息,退居家乡山阴日夜翘首前线的捷报,等来的却是通敌叛变、首领被诛、南宋大军溃败的噩耗,戎马之志毕生难酬的老人终于忧愤成疾,一病不起。

    这真是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临终始知万事空。公元1210年(宁宗嘉定三年),八十五岁高龄的他留下绝笔诗,仍不忘嘱托儿子,待有一日中原收复,定到家父坟前报个喜信。

    英雄诗人的一生匆匆六日,终结于今天这个文化遗产日,着实太快了!但至少这些或深情或豪迈或愤慨的诗行能被后世的我们诵读着、抄写着、回味着,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而我总是确信:能被一阙古诗撬动心弦的现代人,必有一个浪漫未了的前世,时不时藕断丝连地诱发起今生不可言说的感动。

    我们都终将一日一日老去,不能遂愿之事也会一桩一桩发生。就算不得,仍倾心爱一个人;哪怕未成,仍倾力做一件事,花开尽赏,花谢敛目。人生的沃土,或许就是在累积了足够的遗憾和深彻的痛苦之后才得以丰盈起来的。

    凡事休问结局,尽情投入过便是赢家。

    第六周:姜夔


    《扬州慢·淮左名都》

    2020年6月15日 周一

    前几天新闻说,上海到扬州的高铁通了,以后去看明月夜波心荡的二十四桥,看梦里那个布衣轻骑的少年,要方便许多。公元1176年冬至,二十三岁的他在此“解鞍少驻”,虽功名未举,却因此首《扬州慢》一举成名。

    他仰慕豆蔻词工的杜牧,他亦庆幸杜郎未活到同世,否则昔日名都的“竹西佳处”在遭遇胡马洗劫后“废池乔木”、“清角吹寒”的一派空城景象,定会惊到他吧,青楼梦断,如何再赋予缱绻深情的诗句?此时此际,一池寒水搅荡着一弯冷月,更搅荡着凉如夜雪的人心。芍药花开年年似,人事境遇日日非。

    本是一首悲词,却写得句章音韵皆美,而愈美,则愈悲。难怪后来成为他叔岳的千岩老人萧德藻以“黍离之悲”称誉此作。

    他是“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的姜夔,他擅诗文,通音律,他仕途黯淡,却难掩光芒。

    《点绛唇·燕雁无心》

    2020年6月6日 周二

    五点不到就被窗外的鸟儿吵醒了,也罢,起来读诗,一见是去年学过的,我这早起的鸟儿又偷个懒,抄一份自己的作业,因为实在写得太好,无法超越!哈哈哈,有这么夸自己的吗?——

    雁是守时的。

    昨日24度的气温让冬令前最后一个节气在江之南显得有些不正经(巧的是马上要夏至的今天预报最高也是24度,一样凉爽得有些不正经),去年此时身在大西北,已是见了雪的。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说:“北方有白雁,似雁而小,色白,秋深则来。白雁至则霜降”。这首《点绛唇》开文所谓“燕雁”即指北来之雁,故而此处的“燕”须读平声。

    无论人间冷暖,雁总是如期南飞,如期北归,人若有信如此,为至诚。

    吴松乃晚唐隐逸诗人陆龟蒙的隐居之地,他曾诗曰:“我生天地间,独作南宾雁”,对其仰慕有加的姜夔在丁未年的冬天往返于湖州和苏州间途径此地,便生出了因雁而起的感怀。

    我喜欢杜郎俊赏、二十四桥的扬州,喜欢谙晓诗书礼乐的才子,更喜欢人群里略显清冷、内里丰饶并孕有童真的灵魂。他定不属于热闹的名利场,和趋炎附势没有半毛钱关系,他或许终身布衣,或许落落寡欢,更或许在谦和有礼的外表下匿着几分旁人不解的孤傲甚至怪僻,但自有一种遗世独立和云淡风轻。这样的男子,非白石道人莫属。

    他的诗没有奢云艳雨,只见残雪未融。或许正因与龟蒙一样屡试不第、漂泊一生,虽非同朝共代,却能神理相接。曾发“三生定是陆天随”之语,可见心仪之深。而这一回又到了吴江城外的甘泉桥,第四桥边,其地仍在,其人往矣,“拟共天随住”的心思便呼之而出,隐世之念来了个昭然自揭。

    末句“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是叹自然、叹人生、叹历史,点而未透,却饱含了哲学意义的反思,所以中国古代诗人不仅文学造诣极高,其思想的精微深远绝对是今人无法比拟的。现代人不是没有思想和才华,而是追逐的东西太多、停下来的时间太少。

    这个角度想,人还是需要一些落魄的时候的,它会唤起沉思,唤起反省,唤起很多内在本然的声音,也是我们终将要面对的一些东西。过尽千帆才得以“云似无心水似闲”,燕雁看似无心,却一定和守时一样有自己内心的守持正固。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长调之妙,冠绝南宋;短章不可及者,白石“燕雁无心”是也。

    《淡黄柳》&《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2020年6月17日 周三

    相思刻了骨,就会入梦。

    何况是在中国情人节的元宵夜,然而距离上一回赤阑桥边的初相遇已经二十余年了,伊人的面容怕还不如墙上的丹青更真切,却仍恨鸟鸣惊醒了梦。岁岁灯市,年年相思,催白了两鬓的发丝,离别的伤痛已经久远得近乎麻木,悲不成,不成悲,悲愈切。

    场景倒带至三十七岁那年尚寒食的春,作者心头落尽的梨花已聚集起秋意,眼里的鹅黄嫩绿惹的也是对江南旧相识的追忆。单衣不胜寒,空城更岑寂。两处沉吟,小桥宅小乔安在?唯池水自碧人多情。

    这两首词怀的都是白石道人久藏于心的红尘邂逅,青春里的短暂遇合在心里萌出朵朵红莲,即使此生重逢的缘已尽,记忆仍将那花儿灌溉得幽香四溢,经年不散。好在有梦,好在有诗,文字里眉眼相认,幻境中执子同游。

    爱,因遇而生;爱,因不再遇而永恒。

    《暗香》

    2020年6月18日 周四

    素来不爱浓艳的东西,这个时节街上随处会飘来栀子花的香,而我却自小觉得那气味冲鼻,有一种塑料的娇味,同为素白,比起茉莉的芳芬要逊很多。故而花香,也从来就喜欢清香、淡香、幽香、暗香。

    对情感也是抱持同样想法,浅浅不消,方为浓;隐隐经年,反更明。凡暗暗滋生的才避开了世俗的嫉扰,不愠不火,弥久愈新,好像塞林格对爱的诠释,是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是未经触碰却颤抖的心。

    花里蕴这番沉隐气质的,春之兰,夏之荷,秋之桂,冬之梅也。诗之咏梅,梅妻鹤子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令后人难齐驱,偏偏姜白石斗胆,拔乎其萃又自立新意,再赋精妙绝唱。那时他三十五六,后生才俊,应六十五岁的范成大之邀客居石湖,投买园种梅的主人雅好,独创《暗香》、《疏影》连环二曲。

    月是旧时月,人是旧时人,任它清寒,吹笛攀摘,聊赠相好,玉人情意自现。而今渐老,是真的忘却春风词笔了吗?酒醉的人偏偏强调“我没醉”,竹外疏花面前又相忆起,“长记”二字才是吐真言。

    “又片片,吹尽处,几时见得”,爱花人,看花开已开始叹惋花落;多情人,尚相见,再次分离的忧思也已然启航。

    《湖上寓居杂咏(其二)》

    2020年6月19日 周五

    清高,究竟是与生俱来的品格,还是后天失意造就的骨气?或兼而有之,不合于群也就不染于群,在我看来,至少不致于“中年油腻”,加上文学和音乐上的才华,自会吸引真正赏识其风骨的三五人,何况清高者在世间从来求的不是多。

    四十三岁的姜夔终于还是在礼部考试中落第,接纳了自己布衣一生的命运。幸运的是走了一个范成大,来了一个张鉴,才不致落魄无定。寓居杭州这样人间仙境的地方,且傍着西湖,随时可以摇动青芦、卧看云影的逍遥才是难以脱身名利场的所谓“成功人士”们望尘莫及的。

    美学大师朱光潜写过一篇《人活于世,要有一些出世的精神》,他说:“人生是最繁复而诡秘的,悲字乐字都不足以概全,愚者拙者混混沌沌地过去,反倒觉庸庸多厚福,具有湛思慧解的人总不免苦多乐少。”

    我想,姜白石就注定是这样一个湛思慧解的出世之人,他明了短短一生终不过是“轻舟忽向窗边过”,所以有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风恬月淡,他坦然接受命运的打击,也欣然接纳命运的馈赠。

    很多看似热闹的人翻遍了通讯录,也找不出一个可以说贴己话的。比起这样的社交达人,我宁可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忙的朋友,也要有几个可以共闲的心灵。

    人活一世,无论贫穷富贵,握得住的身外物不过“一两枝”,最最奢侈的是有人与你相看不厌。

    《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

    2020年6月20日 周六

    若他只是流连大乔小乔的翩翩一公子,又岂能发出“我与先生,夙期已久”的感慨?若他是个只好礼乐、不问政事的江湖清客,又怎会和韵北固亭怀古留下这豪迈生感之作?

    和陶潜一样向往苍崖绿嶂的赤诚男子,却偏偏如孔明转世,放下酒樽,举起大旗,在云雾弥漫、苔藓遍地的楼外江边,一眼就能辨明征西之路。不知英雄在北伐前夕想些什么,可否念起曾亲手栽下的那几株杨柳?满篇溢美之词,却结语得如此幽隽婉转,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敬仰与懂得。

    “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后人这番评价或有点睛之笔,却仍有失偏颇。他效法辛词但并不附庸,他从来都是自树一帜、不归任何流派,他就是他,一生布衣也一世清朗的姜白石。

    公元1221年,六十七岁的姜夔卒于杭州。因家中一贫如洗,友人吴潜出资安其于钱塘门外西马塍,随葬品为一柄剑、一把琴、一册乐谱和一本《兰亭序》。

    至此,“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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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词瑋记】之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作者爱瑋儿,一个喜欢写写画画的心理教练。从中学英语教师到500强中国区高管,三十五岁挥别职场,以自由顾问身份背包行走近30个省市。而今安心居家种菜,与七弦共舞,和笔墨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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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爱词瑋记】之假如人生只有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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