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晚,我都做着同一个梦,梦里,一艘巨轮航行在黑夜的海上。夹板上,正中立着一根桅杆,桅杆顶上的玻璃灯,亮着微弱的光。柔光下,是长木板桌,雕花木椅,一头坐着执笔的我,一头坐着一个年轻女人。
海浪声被风包裹着吹进耳朵,风又杀个回马枪,辗转着吹动女人的黑旗袍,旗袍就飘飘洒洒,摆浮不定,像海面的波涛。
我记得梦里的那个女人,盘着头发,右侧额头挽了一个漂亮的发卷,两耳坠着黑色珍珠的耳环。她说话温吞,说的每一个字句却像疤痕烙印在我心底。她在给我讲述一件尘封落灰的往事,一段不堪回首又惊心动魄的回忆。
她的语调平缓,眼神里暗含着一种逝去的时光,我久久注视她的双眼,忘了提笔书写,她笑我便笑,她哭我便哭。
梦里,我听见她的开场白“你们所有人都以为老鬼是我,其实不然”。
我如造电击,如被闷头一棍,震诧得无法发声。
咸涩的海风勾起女人细碎的声音,带我回到那个沉重又动荡的时代。
岁月回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的一个下午,时任伪军军机处处长的金生火,领着一个人来到了译电科科长李宁玉的办公室。那人就是顾晓梦,密码船上被李宁玉救过的富家千金。她来此是汪主席批了字又打了电话的,金生火介绍顾晓梦时,专门突出了这点。
李宁玉不为所动,仍然专注着手头的工作,只冷冷的说了一句“欢迎”。
“可我感觉到你并不欢迎我啊。”顾晓梦笑得像狡黠的狐狸。
李宁玉知道她的来头不小,却不想这人第一天上任,还身为自己的下属,面对上司竟然如此的不恭。她放下笔,毫不示弱,掷地有声地告诉她:“我当然不欢迎你,你的来头太大了,我这庙太小,容不下你……”
那一刻,顾晓梦在李宁玉的脑海里,又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一个依仗权势的富家小姐,涉世不深,任性,泼辣。
海浪拍打在夹板上,营造激烈对峙的气氛。我如置身其中,终于提笔,记下她的话。
“她常说,我是南极的冰山,寸草不长,没有色彩,冷得冒气,没人去挨近我;而她是南京的紫金山,修成公园了,热闹得很,什么人都围着她转。
起初,我是不想让她到译电科来的,译电科,就如同密码船,上去便是刀光剑影,生死只差毫厘,根本不是她这样的富家千金待的地方。
她短时记忆,挑了我最爱读的那本杂志,背了其中一篇,向我展示她的能力,我勉强把她留在了手下做事,我以为,那也只会是暂时的。
我累的时候,会看看桌前她送我的那盆君子兰,脑中回想起她当时说的那些胡话。不得不承认,绿植确实有缓解人视力疲劳的功效,我也没再发过哮喘。
平常无事,她在办公室是坐不住的,到处乱串,跟人聊天打闹。我教训过她,也想着就当是给她个下马威,让她把译电科一个月,三分之二的情报都破译出来。
一天,我以老潘生日为借口,拒绝了钱虎翼的邀约,鸿门宴谁爱去谁便去。
走到司令部大厅,遇到了老潘,为了营造出我们夫妻不合的事实,在计划之中的,他大吵大闹,说我在外勾三搭四,骂我是婊子,要打断我的腿,不允许我再踏进家门,我挨了他一巴掌。
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没想到这时顾晓梦跳了出来,拦在中间维护我,差点和老潘打起来。我跟她说,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她却说,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的玉姐。
玉姐,她老是喜欢这样喊我,哪怕我一次次的纠正:喊我李科长,她也怎么都改不过来,自来熟得让人烦恼,心底却又对她生不出什么厌恶。
和老潘的一闹,让我成功的搬出了家,住进了司令部安排的单身宿舍里,吃住都在单位上,成了一个活寡妇,只有中午老潘不在时才回家去看看——其实是带情报回家。这样也方便我随时盯着单位上的事儿,也应证了外界,那些说我在外勾三搭四,与夫感情不合的流言。
那晚,我无处可去,顾晓梦带我回了她的家。我一直看得出她在努力的接近我,比如买了什么衣服来找我,就款式、颜色征求我的意见,再就是工作上的事经常找我讨教,一份电报明明知道怎么译,却故意装着不知道,请我指点。总之,变着法地同我套近乎,拉私交,但我始终一副对她爱理不理的样子,除了工作上的交往外,一概不跟她有任何其他往来,这次跟着她回家,还是头一遭。
我不知道她抱着什么目的来接近我,不过肯定不会是向她在密码船上说的那样,为了钓我这个破译天才。
她的家,其实我倒去过好几次。顾会长留我用餐,说顾晓梦朋友不多,我是第一个被她带回去的人,看来是真心喜欢我。我心里有点奇怪,还没回味过顾会长的话,就见她含笑朝我一个劲儿点头,不知怎么的,我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留下来。
也就是那顿晚餐,让我知道了组织决定培养的新一代老鬼是谁。
顾会长给我敬酒,让我多关照她的女儿,其实我不太会官场上的这些客套,仍然觉得顾晓梦不适合待在译电科这样危险的地方,便以自己不能喝酒为由,忍不住拂了他的好意,没有看出他的暗示。
然后,他就用了组织的暗语,与我对起了暗号。
民国二十年的波特,也不能喝吗?
(一九三一年,抗战开始)
是九月酿的吗?
(你是说九一八吗?)
他回我,当然是九月酿的。我便知道了,组织的计划开始实施了。
顾晓梦是他唯一的女儿,我仍然不忍心,她本可以不用涉入险境的。当晚他借口出门散步,和我会了面,我和他说:情报科就像那艘密码船,登上去就是刀光剑影,生死只差毫厘,顾会长只有一位女儿,一定爱她如性命。
我想阻止,尽管那是党组织的意思。那时候换人还来得及,或者,放弃那个计划。去掉一颗棋子,这盘棋仍然可以下。
我可以继续工作,也没有暴露的风险,我认为没有必要,也无需实施那个计划,同时,我不想带新人,还是个被蒙在鼓里的新人。但组织可能不想放弃人才,想要发展更多的接班人,所以顾会长泪眼婆娑的,用民族大义来劝我,说到最后,还说,那是顾晓梦自己的决定,谁也拦不住。
我见识过她的执着,无奈,只得答应。”
闹钟不适时的响了起来,梦里的声音戛然而止,我被瞬间抽回了现实。惊醒久坐,呆愣了好一阵才找回反应,懊恼地揪着头发,给自己额头来了一巴掌。
梦就此断了,我还没有听完她的讲述。她说的那些话,像投放电影般,慢慢组合成破碎的画面,浮现在我脑海里,像是在告诉我,那才是真实的,发生过的故事。
连续两天晚上,我都做着这个梦,一模一样的场景,只字不改的讲述。终于,在第三天晚上,这个梦,有了延续。
仍然是夜晚的海上,刮着海风,海浪把夹板拍得噼啪作响。面前的女人露出了她的模样,苍白清秀的脸上,带着傲然和疏离,柳叶般的眉,微微皱起时连海鸥都忍不住为其哀鸣。
突然,她看着我,轻轻笑了,我才知道,什么叫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海风把她的声音吹散得微弱飘渺,我听见了她温柔的呢喃。
“晓梦”她唤。
我知道,她不是在看我,而是透过我,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望见了,她想望见的灵魂。
我听见她比之上次更温柔,也更有温度的声音,如细润的春雨飘洒在心海,带我回到她那段温暖的时光里。
“自那件事后,她像是同情我的遭遇,对我更加好了起来。一有什么好东西她都不忘带我一份,瑞士的糖果、上海女人雪花膏、老巷子里的徐记一口酥,还有她喜欢的糖葫芦。最珍贵的,是一对坠着黑珍珠的耳环。
那珍珠本是一颗,是她在大溪地采到的,找了美国的珠宝设计师,把它切成两半,磨圆润,做成了那对耳环。非常珍贵,我是万万不能收的。可她见我不收,就赖在我房间不走,像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盯着我,盯了好几个小时,盯得我心里发毛。我实在拿她没办法了,只好松口,说替她保管,要用的时候就来找我拿。
她对我真的很好,我也便假戏真做,接受了她的好意,我们两人的关系陡然走近。后来,她也搬进了宿舍里,和我的宿舍在一个楼道,等于是上班下班都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们关系就越发地近了,经常同进同出。
我也遵循了组织的安排,担起了一位好老师的责任。别人下班,顾晓梦不能下,留下来破译我出的题,别人吃饭,顾晓梦必须破译完再去吃,别人休息日开沙龙逛舞会,顾晓梦在我办公室里破译电码到天亮。别人吃的是糖,她吃的是我发的氰化钾。”
说到这里,女人眉目含着笑意。
“还好,她没有真的吃下去,要掉嘴里的时候被我一巴掌打掉了。
我比要求别人更为严苛的要求她,感慨自己真的是一位良师,她却丝毫没有身为学生的自知。其实也不能怪她,她根本就没意识到我是她的老师。
这一切,顾晓梦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一天晚上,她突然来敲我的房门,打开门我就看见她手里端着盘子,以为又是来给我送吃的了,结果她兴冲冲的跟我说,盘子里是她自己煎的牛排。我心想,牛排谁不会煎啊,但看她一副邀功请赏的样子,还是夸了她一句。她就赖着不走了,进了屋又是泡茶又是打扫卫生的,最后还把我厨房里所有的碗都翻出来洗了一遍。
晚上睡在床上我就在想,一个吃穿都有人服侍的富家千金,竟然做起了服侍别人的事儿。”
梦里,我像是置身在又一层梦中,我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女人,端着餐盘,久久伫立在一扇门前,看着紧闭的漆红木门,笑得一脸温柔,然后,她深呼吸,抬手,轻轻敲响了木门。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个同样穿着白衬衣的女人站在门里,长发盘起,美如画卷。她眼睛里有忽闪而过的光。
桅杆上的灯随着船身的晃动开始忽闪忽灭,我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面孔,看着她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在捕捉记忆中的那粒沉浮了多个世纪又难以泯灭的尘埃……
“这样难得的平静生活,很快就被打断了,我知道安稳只是片刻的侥幸,却没想到,风浪来得比虎狼还猛烈。
那天,我破译了一条从南京发来的,高度加密的密电,密电内容显示,老K已经从西安出发,这两天就要到杭州召开群英会。司令部紧急动员,要吴志国去抓捕他们,我看出了密电是伪造的,但日本人已经洞悉了党组织的计划,我还是得尽快向组织传递消息,让他们取消群英会。
当晚,我和顾晓梦、金生火、吴志国、白小年五个人,就被一起请到了裘庄里。我有了危机意识,根本不相信他们说的,把我们带到这个鬼地方是为了彻查森田的死因。
在这里,我遭逢了此生最可怕的对手,龙川肥原。
果然,他一来就坦白直言,把我们带到这儿不是为了调查森田的死因,而是,捉查潜伏在司令部的老鬼。
我不由地心里一紧,余光瞥见顾晓梦,看她还算淡定,便默默松了口气。
当晚我们就在裘庄里住下了,龙川对我们还算客气,好吃好喝招待着,但我知道,这种笑面虎是最难对付的。果不其然,他马上便出招了,硬从我们五个人身上都找出了可疑的点,让我们互相猜忌,互相指控,让我们心慌,自己暴露自己,想击破我们的第一道心理防线。
顾晓梦她确实还未接触到组织的秘密,我猜想她当时唯一的任务应该就是接近我,从我这儿拿到二代恩尼格玛机的原理图,但就算她什么也不知道,她的那层身份被查出来,也注定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龙川肥原要我们指控心里的怀疑对象,我透露出吴志国也看过那封密电,引发他对吴志国的怀疑。
我没有想到,顾晓梦也指控了吴志国。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她一直很讨厌吴志国。
吴志国半夜闯进我的房间,看似是气愤我污蔑他,实则是告诉我,他要保我出去,让我紧要时刻可以指控他。
龙川肥原让我们给家里人写信保平安的时候,我模仿了吴志国的笔迹,他第一个被龙川怀疑上了。
然后是白小年、金生火。”
手里的笔突然折断了,纸上洒满了墨水,黑乎乎的一团,把我写的字悉数掩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握着一只白帽钢笔。我抬头望向她,她浅笑着,和我某处记忆重合在了一起。
我仿佛听见她说“用笔人的书写习惯,和笔尖的磨损程度,可是会在笔迹鉴定中留下痕迹的”。
她把碎发撩到右耳上,牵动了坠着的珍珠耳环。我拿着她的钢笔,重新铺上纸,继续记录她讲的话。
“那晚,龙川肥原向我们宣布老鬼就是吴志国,我们被解除怀疑了,第二天便能回家去,我知道这又是他的诡计。
用餐到一半时,我看见了扮成清洁工的老鳖。我认识他,但他不认得我,也不知道晓梦。我心里一喜,想把情报传递给他,但我看见了他草帽上的墨水。那是我哥哥老潘用的墨水型号。我起了疑,没有轻举妄动,主动取消了这次接头。
顾晓梦那晚喝了很多的酒,我看她把酒端到我面前,想和我碰杯,无奈地把杯子夺了过去。她有点迷糊了,歪歪扭扭站起来开始发起酒疯,把王田香好一顿骂,还打了人一巴掌,气得他脸都红了。
我赶紧上前抱住她,生怕王田香恼怒之下伤到她,这妮子还转头朝我笑,拍着我的手安抚我,告诉我她没事。我扶她回房间,生怕她又口无遮拦,得罪人是小,反正我能护得住她,但要是把自己身份给暴露了,我就不好施展了。
一路上她都在骂着王田香,说他是王八蛋,竟然敢觊觎她,直到我把她扶到床上,她才安静了下来,像只小奶猫一样,还嫌弃地撅撅嘴巴。我忍不住连看她的眼神都放柔了,竟生出一种想要揉揉她头的想法。
替她掖好被子,怕她夜里着凉,我还是忍住了那个冲动,看了她一眼便转头回了房间。
龙川的计划没有得逞,他已经没有多少张底牌可打了。他开始怀疑起我来,带我去单独审问,还让我见了被打得伤痕累累的吴志国。
我很愧疚,看着他因为我,被打得失了人样,浑身是血地吊在刑台上,我感到心脏在撕扯,愧疚让我痛得呼吸困难。他咧嘴,像是感觉不到伤痛,朝我笑,我故意低头不去看他。
龙川什么都没有审出来,不得不把我放了回去。我要抓紧时间,尽快传递情报。
第二天,王田香说出了意外情况,我们还不能回家,但是允许每人出门放风一天。晓梦和我都不回家,白小年第一个申请出门,但他就此回不来了,我也得到了他暗杀我哥哥的消息,肯定了他就是裘庄主的小儿子。他认出了我哥哥就是杀害他父母的人,还好哥哥没大碍。
第二天出门的是金生火,走时晓梦还在笑他,不要也像白小年一样有去无回,结果真的一语成辙,走一圈回来就被冠上了老鬼的头衔,连女儿都被牵连了进来。算计了一辈子的人心,没想到最后却被别人算计死了。
一天晚上,裘庄外的山林突然着了大火,我听见入群杂乱的声音,夹杂在其中的,还有急切的呼叫声,是在唤晓梦。我心里一惊,衣服都来不及穿,跑出去楼道看到王田香他们在砸晓梦的房门。
这么大的动静她怎么可能听不见,怎么没有回应?我慌了,心想她肯定是出事儿了,我想也没想抢过王田香的枪,对着门锁就是一枪。跑进门,看见晓梦像死了一般静静躺在床上时,恐惧像海水一样倒灌进我肺里,四肢百骸都在惊惧,我焦急地喊她,喊不醒,又用手拍她脸,怕拍重了打疼她,又怕轻了她醒不过来。
好在,她终于是醒了。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了。王田香看出她是中毒了,叫了医生来,我们一行人又逃火灾,躲进了他安排的地下监狱里。
狱房刚好就是关押吴志国那间,他头发蓬乱,伤痕累累,坐在铺了杂草的地上,我无暇去多关注他,紧张地守着晓梦。
她没什么精神气,却苍白着脸问我,对她是真的好,还是假的好,我说,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你只要记住,我不会伤害你的。
后来,人都走了,我去看吴志国,他还是朝我笑,我满心无力,只想哭。他用摩斯密码像我传递了信息,告诉我了一个关键时候可以保命的秘密。白小年就是裘庄主的小儿子。
火很快被扑灭,我要求照顾晓梦,和她住到了一起。不知道为什么,渐渐的,我好像越来越在乎她了。可能是因为,我的职责就是保护她吧。
一天早上,用餐时,我故意吃了辣椒,引发胃疼从而要到了胃药,但我的主要目的还是药盒子。它可以传递情报。
晓梦一脸紧张,握着我的手都在抖,取完药回来又去给我要开水,走到院中,我看见地上的一片枯叶,想起了那句话:如残叶溅血在我们脚上,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微笑。我对她说,我好想自己能变成一只蝴蝶,飞出这裘庄去。她没有听懂我的暗示,她一直都不知道蝴蝶就在她身边。
我跟她说,我想在外面晒晒太阳再回去。喷泉池里,我看见了来的那天,我丢进去的,那枚印花朝上的硬币。
一天,她突然跟我说,她要过生日了,二十五岁生日。她说以前每一年的生日他爸爸都会陪她一起过,可惜今年过不成了。我见她脸上掩饰不住的落寞,就对她说,答应送她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果然,下一刻就见她喜笑颜开了,追问是什么礼物,我卖了个关子,没有告诉她。
她生日那天,穿着我给她改过的红裙子,在镜子前臭美,说那身裙子可以直接当嫁衣了。我在背后看着她,心里像被人撒了把糖。
饭桌上,她跟龙川肥原说,今晚希望只有我和她两个人,龙川肥原和王田香识趣地走了。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他们是早就预谋好了,又想用老鳖来试探。
晓梦问我要生日礼物,我故意装作忘记了,看她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忍不住好笑。我跟她说,别急嘛,马上就好。拿过餐巾,给她叠起了小裙子。我知道她一直在看我,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裙子叠好后,她竟然说太苍白了,没她好看。但我叠的,根本就不是她啊。我穿了一身白裙子,她竟然没看出,那小人是代表的我。我揶揄地看她一眼,端起手边的红酒,倒在小人上把它染成了红色。这下便像她了吧,小人从我变成了她。
哪知她得寸进尺,说什么这么漂亮的裙子,这么好看的姑娘,没有人陪它跳舞。我又被她算计了,被拉上餐桌,当了她的舞伴。
夜色温柔似水,外面却突然响起了烟花爆炸的声音。绽放的烟花把她吸引到了窗边,我却心头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天空中一朵朵炸裂的光。破空的爆炸声像是一声声急切的催命符。我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掉下眼泪。”
她突然顿住了,不再往下说,我望着她,看见她眼角滑落一滴晶莹,被海风吹散在了空气里。我仿佛预感到了她接下来会讲什么让人伤心的事儿,不忍再听下去,却又忍不住的,想知道得更多,想知道关于她和顾晓梦之间,更多更多的事儿。
“我想起了顾会长跟我说的话,烟花信号,地狱变,舍老鬼,保蝴蝶。
烟花信号响起了,组织决定把尚在培养中的老鬼舍去,保全培养老鬼的蝴蝶,接替老鬼,完成任务。
我是原本的老鬼,晓梦从美国回来后,组织就决定培养她成为新的老鬼,做我的接班人。她知道自己是老鬼,但并不知道,我是她的培养人,她不知道我就是蝴蝶。
她也不知道,不知道烟花信号,她还以为这是他亲爱的父亲在替她过生日。
她跟我说,这是她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日,她说她的生日愿望就是希望以后每一年的生日我都能陪着她过。
她笑着对我说谢谢你,我却在心里对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晓梦,以后的生日,玉姐都不能陪你过了,但你一定要开心啊。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她替我去死,我比任何人都更加迫切的希望她能得到幸福,能活着走出裘庄。
我弹起了徐志摩的那首偶然,希望她能好好的活着,就算没了我,也要好好活着。她却说,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活过二十五岁,她说死神似乎是她征途上的仆人,我知道,那句话出自劳伦斯《智慧的七柱》,那首诗,是他写给一个十四岁的阿拉伯男孩儿的情诗。
她跟我说,这句话也只有我能听懂了,是的,我听懂了。她在向我表白心迹。
她在说,我爱你,我可以为你而死。
苦涩弥漫了我整颗心,我气她如此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我说她太年轻太无知,我对她说一切重话,就是不敢说喜欢。”
梦里的我早已泪流满面,我和她一起流泪,哭她们卑微的,如风雨飘零的爱。
“老鳖也死在了那晚,死前能拉上这个叛徒,我心里能稍微好受那么一点。
夜里,我和晓梦睡在一起,她抱着我,双手把我紧紧搂着,像是察觉出了什么,我感觉出了她的不安,但我只是叫她快睡,什么也没有说。就让我们度过这个唯一美好的夜晚吧。
第二天,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故意让晓梦和我争抢那个药盒,然后适时地让药盒摔到了地上,露出了里面模仿她笔迹写的字条。我看见她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嘴唇颤抖着,愕然的表情让我心止不住颤抖。
如我设想中的一样,她开始大声质问我,她崩溃,痛哭,她问我是不是想像陷害吴志国那样陷害她,她甩了我一巴掌。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我起身拔掉了她床下的监听器,应该过不了一会儿,龙川他们就会过来了。我要抓紧时间跟晓梦说我的计划。
我说,她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龙川怀疑过的人,我必须得故意陷害她,然后留下她不是老鬼的证据,这样她才能活着走出裘庄。
她愣了,我要她待会指控我,一口咬定我就是老鬼,她问我到底想干嘛,我说,我要你活着。她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因为,我是你的玉姐,因为我一直保护着你。
她跟我坦白了,她说她就是老鬼。我当然知道,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晓梦能活着。
我让她一定要帮我把情报传递出去,但她没有听我的话,她没有指控我,反倒大义赴死,梗着脖子说她自己就是老鬼。
我想起了她站出来保护我的每一个时刻,像一个大英雄。第一次是密码船上,她掷地有声地痛斥金生火,要他救我;第二次是在司令部里,她拦在我和老潘中间,不许他打我;第三次,也是在裘庄里,她抄起凳子挡在我面前,不让吴志国伤害我;第四次,还是在裘庄里,她在我站出来承认自己是老鬼后,紧跟着站了起来,说她是老鬼。
我强忍住心痛,我早就算准了,她不会指控我,但是没关系,龙川和王田香已经听见了前半截录音,他们只会觉得晓梦是在故意为我脱罪,毕竟她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他们会觉得她刚刚那些声嘶力竭的质问才是真的。他们已经相信了我就是老鬼。
我被关押进了地下监狱里,龙川肥原这个疯子刺激我,想让我说出党组织的秘密。我不理他,也不讲话,他就让一个疯子科学家来催眠我。生为冯诺依曼的学生,我怎么会轻易被别人给催眠,我讲的,都是我想让他听见的,不该他听的,死也别想让我说。
那个疯子科学家把一个木头小人拿给我,说那是晓梦,我把它紧紧握在手中,没有再丢到桌上。晓梦,没有人可以窥探我们的秘密。
龙川想让人催眠我,却不想自己被我给催眠了,我窥见了他想隐藏的过往。白小年,那个裘庄主的儿子,他也知道他的秘密,所以他注定了不可能活着走出裘庄。
催眠不成,他就想破坏我的脑子,不过玩心理素质,他是比不过我的,我威胁他,说我不会配合他完成手术的,只要我不配合,手术过程中我就一定会死。他还不想让我死,他只能气愤地放弃这个办法。
我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那晚,我写下了三封遗书,一封给钱虎翼,一封给龙川肥原,一封,看似是给我的丈夫老潘的,但其实是为了让龙川看见,他不知道老潘是我的哥哥,我要把我与老潘夫妻不合的事坐实了,这样他就不会怀疑上老潘。
另外,他一定会试图找出那封信里的密码,会破译的金生火和我都已经死了,他就一定会去找质问我为什么要陷害她的顾晓梦。那样晓梦就会看到这封信了。
我在那封信上写,良明吾夫:原谅我生时移情别恋,死时不辞而别……我想,晓梦一定能看得懂的。
晓梦生日那天晚上,我和她交换了军装,把夹层里藏着二代恩尼格玛机原理图的衣服给了她穿,那是晓梦需要的东西,而我,穿着她的衣服,吃下了氰化钾,安然赴死。
给老潘的遗书上,画着的小草是摩斯密码,但真正的情报,我相信晓梦会替我传递出去的。
我和她都喜欢徐志摩,所以我也相信,她知道为什么我独独没有给她留下信。
为晓梦改的那条裙子里,缝着第二条摩斯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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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译完后,是一句话:我不敢说,我有办法救你,救你就是救我自己,力量是在爱里;再不容迟疑,爱,动手吧!”
海面的风浪停了,我看见她心满意足地笑了,眉眼里藏着此生全部的温柔。坠着黑色珍珠的耳环在风中摇曳,她温吞的声音,笑着对我说,你该醒了。
我手里握着的白帽钢笔突然消失了,抬头发现,她变成一只枯叶蝴蝶,抖动翅膀,飞进了黑暗里,消失在了黑夜的海上。
我醒了,这次没有懊恼,也无遗憾。玉姐的梦想实现了,她真的化成蝴蝶飞出了裘庄,晓梦的梦想也实现了,她成为了像玉姐一样的人。党组织的目标也达成了,他们真的培养出了第二个老鬼,代价是,蝴蝶的陨灭。
我知道玉姐为什么独独没有给晓梦留下书信,因为,因为生命最薄弱的时候,一封信都不易产出,愈是知心的朋友,信愈不易写。这句话,出自徐志摩。
但我们都知道,玉姐对晓梦,晓梦对玉姐,都是将心比明月,那不是友情,是爱情。
我想起了贾老师写下的那句话,就以它来做全文的结尾吧。有一天,你也许会遇到枯叶蝴蝶,蝴蝶振动翅膀,那便是我,是我们,是我们的生命在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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