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躺在一张小床上,双腿蜷曲着,就像婴儿在母腹中的姿态。冬日正午的阳光从窗户射了进来,房间里暖洋洋的。暖洋洋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有点刺眼,索性就闭着眼,反正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儿子、孙子、重孙子一遍遍进来,把她的腿拽平,等他们一转身,她的两条腿又蜷上去了。这样多舒服啊,像极了妈妈的怀抱!有多久没有想起妈妈了?最近大、弟弟、大儿子、当然还有那个老不死的长丰,总在脑子里回旋,赶也赶不走,不走就待着吧,我也快来和你们团聚了。
躺在床上的她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了,这几天嘴里一遍遍问儿子,自己叫什么?可儿子的耳朵好像也背了,总也听不清,算了,再想想吧。不到二十岁嫁进婆家,名字就被长丰媳妇取代,生下儿子后,又被喜娃妈、喜娃婶取代,再以后就纯粹成了妈、婆、巴巴。这样被人叫了七十多年,就连自己也忘掉自己的名字了。
我是谁?她艰难地回忆着。儿时的情景又浮现出来,她带着弟弟到河边去洗衣服。她在一块大石头上搓洗衣服,弟弟就在一旁的浅水区玩耍,裤腿卷的老高,就快到大腿根了。弟弟一会儿从水底摸出个小石子,一会儿又从石头底下摸出个小螃蟹,咯咯咯的笑声多亮啊!洗完衣服,就把衣服晾在河边的沙滩上,和弟弟两人躺在沙滩上看云朵。白云一会儿像绵羊,一会儿像大雁,一会儿变成棉花飘满天空,一会儿变成布条随风飞逝。等衣服晾干,她就带着弟弟回家。大和妈也下地回来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一顿包谷糁,没有菜,但吃着也香。一晃眼,自己出嫁了,弟弟也长大了,并且加入了队伍。临走时,她回娘家送弟弟,感觉叮嘱的话还没有说完,弟弟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弟弟这一走,竟成永别。一起当兵的同乡回来说,弟弟战死在河南的中条山,连个尸首也没有。几十年来家里也没有人到中条山去祭拜弟弟,引领弟弟回家,让弟弟的游魂在他乡游荡。没有人引领弟弟怎能回家?弟弟,你再坚持几天,姐姐就来接你回家,和大、妈团圆了。
还是想不起来,我是谁?是喜娃妈吗?我的喜娃呢?家里遭灾,只好和老不死的长丰带着一双儿女到西安谋生。长丰辗转在翠华山监狱找了一份工,给犯人做饭,我托人找了一个大户人家,给人家当保姆。儿子大一些,可以带在身边,女儿小一些,只好仍在孤儿院里,委屈女儿了。饥荒年,哪里能吃得饱,孤儿院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常常饿肚子。病了也没人给看,拿命来扛,幸亏女儿命大,命是保住了,可落下病根。满头的头发都能数得过来,一直到成人,头顶常年顶着一个手帕,遮个丑。妈对不起你啊,妈也是没有办法啊,不要怪妈妈。儿子虽说带在身边,但一天忙到晚,也顾不上他,不知怎么就染上了痘,脸烧的通红,吃了几幅中药,烧退不了,撑了七天,命也没了。我苦命的喜娃啊,指望你的出生能给家里带来喜气,可你早早就走了。不要紧,妈就快来了,来看你了。
我是谁?我是长丰媳妇。长丰,你个贼,你把我一人抛下,自己到那边享福去了,留下我一人受罪,儿子、媳妇、孙子工作都忙,整天都是我一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你个狠心的贼。想当年西安城里跑炸弹,有多少人被炸死,还是咱们命大啊!为了活命,又带着女儿回了老家。到家后不久,就怀了老二。长丰啊,你们家命不该绝,咱们又有儿子了。回到家,地里庄稼养活不了人,为了咱们儿子,你又出去给人打工,多少挣点,好坏把儿子拉扯大了。你也知道,儿子争气,他是咱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工作后,给村里帮了多少忙啊!买氨水、买电线杆,谁家有难处,只要找上来,能帮的都帮。村里人都说,这个老生子没有白养,就连队长见了我都老远打招呼,咱们家改换门庭了,摘了穷帽了,这些你都没有看见。不过不要紧,我就要来了,我把你走后家里的事都告诉你,让你也高兴高兴。
我到底是谁啊?妈妈,你给我取了个什么名字啊,怎么那么难记住啊!小时候,家旁边的那条小河多清澈啊,整天哗哗哗地流着。吃水是它,浇地是它,洗衣服还是它,没有河的日子该多单调啊!还有河边的那片竹园,多茂密啊!风吹过来,竹子摇摆的声音和河水一样大。春天时,晚上睡觉,能听到竹节拔高的声音。那片翠绿的竹园啊,大概有五十多年没有见了,不过也快了,就快见到竹园了。竹园,想起来了,我是竹娃,我是李竹娃,竹园旁出生的。
李竹娃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挂满笑容,蜷曲的双腿塌了下来。儿子赶忙把双腿拽平,叫声妈,不见回应,又把手放在李竹娃的鼻孔下,试了试,已经没有呼吸。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八、九个人围在李竹娃床边,叫妈的、叫婆的、叫巴巴的,哭声一片,早已准备好的纸钱也烧起来了。李竹娃终于走了,到另一个世界和亲人们团聚去了,享年九十九岁。
注:陕西关中东部个别地方把祖奶奶叫巴巴,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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