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莎莫：
展信佳。
很久没有写过一封信了，我嫌它太慢。如果真要写的话，我会趴在邮筒上完成，当用尽最后一张信纸，匆匆写下地址后，我决计不回头检查，哪怕是字词的错误，我也希望暴露在你眼前的都是“新鲜”的。你一直都懂我在说什么，也懂我没有说出的难言之隐，这是我俩的默契。我决定不回头检查，最真挚的感情好像总在犯错，那么多关于“放肆”和“克制”的讨论，但很少有人能说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你常常劝解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存在方式，都在和生活苦战，不至于所有努力都集中在解释一切现象，有时候“不能够”也是一种活法。其实我很多想和你说，只是我最近忘事得厉害，出了房间忘了关灯，住宾馆弄丢物品，早晨洗的衣服到了晚上才想起，还是说我一想起你，就忘了要说什么了，那这可都要怪你。我不回头检查，封胶投入邮筒里，这样会不会比送到邮局更快一些？
莎莫，最近糟糕透了，我把黑色项链弄丢了。昨夜，我惯常失眠，伸手向脖间却不见项链。开灯下床，搜遍日间所穿衣物的口袋，我轻手轻脚地走向客厅，寻遍茶几、电视柜；去过厨房，看过灶台、饭桌；望着阳台，冷冷的圆石桌上只有翻开的书和空空的玻璃杯。浴室也没有，床褥没有，床头柜也没有。是谁恶作剧，把它藏在我睡不着又醒不来的梦里？这可糟糕透了，我突然很想你，想把我的难过说给你听，可是你估计早就睡了，真羡慕你不会失眠，也不容易惊醒。如果可以，我愿意写下关于那个项链的小故事，写下来是为了记录，原谅我的坏记性，它也曾陪伴我数个时光。
莎莫，这是个一个很“奇怪”的项链。一个不规则也不对称的多面体，不够光滑也不会扎手，有种淡淡的清香，墨色和深棕的线条平行排列，勾勒出年轮的模样。精密地计算每一个切面，穿线的孔落在分割线，比夏夜更深沉的颜色穿过银珠，在脖间走了一个来回，像爱人微带凉意的双手抚过。真的很可惜，我一直在等你说出：喜欢这个项链。这样我就能不动声色地送给你，作为我的好朋友，这是值得的。那晚找不到项链，我只好坐在床沿，盯着衣柜发呆。衣柜门的中部镶嵌了一束束永不凋谢的花朵，巧夺天工的匠人利用透明的树脂，将怒放的花朵永远定格在了它最美的时刻，修剪，定型，上塑，高压，打磨，出厂，每一个环节紧密相扣，只为了满足那“爱美之心”。莎莫，你一定会笑我的，那个项链又何尝不是某一棵树的一部分。可人真是奇怪，明明很讨厌这样或那样，明明感到羞耻和难过，却又不停为自己的行为编造合理解释，却又害怕被批评而站在所谓“强势”的一方。我想，不只是我记性比较差，对吧？莎莫。
莎莫，我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个项链。我觉得这种“思念”是一种放纵，这难道不像一个可以放心“泄气”的借口吗？本想提起劲做些什么的，就比如我应该马上入睡，可我没有。一想到突然消失的黑色项链，在脑海里的很多事就变得索然无味，都变成了白米饭堵在咽喉，难以消化。是这夜太静了吗？让我听到了不安，我闭上眼睛，想听明白这不安，它对我说：你为什么想要把握一切，即使明白不需要，也永远做不到？你为什么总是偏执地去喜欢，却很少问自己，你喜欢自己吗？你为什么总是锁着眉头，一本正经地交流，却浑然不知？你为什么哭了那么多次，还是会轻易回头？莎莫，我不想不能不敢回答这些问题。我只想。只想。只想着消失的黑色项链，这样的“思念”会冲淡不安，真是饮鸩止渴呀，用一种“无力”去代替另一种“无力”，人类是最会善待自己的动物了。
莎莫，它不过是一个项链，对吧？在成都的宽窄巷子我看到了很多类似的，那时候我也许可以骄傲地模仿小王子，对着橱窗里的项链们说：“你们很美，但是你们是空虚的。没有人能为你们的消失而难过。当然啰，一个普通的路人也无法理解这种难过。可是，她比你们全体更重要，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带着我惯用的沐浴露的味道。因为她是我挂在脖间的，是我下意识的摩挲。因为她的清香为我保留。因为她是旧年的偶遇。因为她独一无二。因为她常常听我喃喃自语。因为她是我的项链。”可是，我把她弄丢了。她就不再是一个简单的项链了。莎莫，你是不是也很泄气，怎么会有我这般“冥顽不灵”的臭小孩。你还记得《小王子》里的那只狐狸吗？他可是我见过的最酷的狐狸。他说：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成千上万个小男孩一样没有什么两样。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也只是一只狐狸。和其他成千上万的狐狸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你的世界里的唯一了。十二岁的时候，我读不懂，一只会说话并且思想深邃的狐狸，显然已经超越了我的想象力。可那些看似写给小朋友的书，却无不在述说着一个残酷的世界。所有的大人都曾经是小孩，虽然，只有少数人的人记得。可绝大多数的童话故事也都是大人撰写的呀，不论是格林兄弟的《格林童话》、安徒生的《丑小鸭》、埃克佩苏里的《小王子》，还是最近才看的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若是幼时所看，夜莺不过一个淡漠的印象，而如今我却学会了为她流泪。一旦你驯服了什么，就要对她负责，永远的负责。这似乎和当前的及时行乐相违背，但是那个被我驯服的项链，她消失了，我会告诉她，我想她。
莎莫，如果你早一点，早一点遇见我，问我，并说：喜欢这项链。我就送给你。你比我聪明，也更自在。没有什么难过让你停留，没有什么别离使你凝噎，没有什么苦楚令你郁结。我常笑说你，没心没肺。可我也知道你不是没心没肺，你比我还认真。你的项链也丢过，对不对？只是你没写信告诉我。你也弄丢过很多东西，也弄丢过一条项链。你常常思念她，以至于其他的痛苦也没那么苦了。你呀，你更善于“思念”，简直成了你的铠甲，你可以随意拒绝一切漂亮的项链，只要和原来的不一样，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拒绝，说到底，说到底！你还是没心没肺的。
莎莫，黑色的项链，她消失了，消失了就不再属于我了。
莎莫，她消失了。消失在我醒来也抱不到的夜里。
祝 一切顺利
201X年1月29日
艾潘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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