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笑傲”“江湖”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如果举行公投，要在金庸的一十五部武侠小说作品中，选出最受欢迎男主角，令狐冲一定会榜上有名，甚至位列top3。

是啊，郭靖忠勇，却鲁钝呆板；段誉善良，却略显阴柔；萧峰阳刚，却刻板无趣。那个剑眉薄唇、潇洒狂放、快意恩仇、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令狐冲，谁不喜欢呢？

借着读书会的活动，又重温了一遍《笑傲江湖》，读着读着，突然发现，我读到了一个新的令狐冲。一个既让我陌生又让我无比熟悉的令狐冲，一个那么远又那么近的令狐冲。

倪匡说：“令狐冲性格最可爱处是在于不羁，名门正派的戒律，能使他在思想上有一定的约束，但是在行为上，他却处处在突破这种约束。在自然而然之中，流露他的真性情。他不执著，不在乎，潇洒浪漫之处，在金庸笔下所有男主角之上，允称第一。”而事实上，我觉得倪先生的话说反了。不羁不执著不在乎根本不是他的真性情，相反，他最羁最执著最在乎，忠孝仁义每个字都做到了极致。因为这种极致，让他不得不选择一种看似潇洒浪漫的方式来表达，不，是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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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的出场方式颇为传奇。先是华山派的师弟们谈论大师兄，浓墨重彩，崇拜至极。再到刘正风的金盆洗手宴上被泰山派青城派恶徒恶人先告状，再由仪琳啰啰嗦嗦还原自己被采花贼田伯光欺侮却得到令狐冲相救的全过程。纯侧面描写，主角并未出场，却赚得个盆满钵满的吆喝——不拘小节、放荡豪迈，侠义，潇洒，傲骨，江湖情怀，令狐冲的形象一出场就达到了最高点。而仔细去看，表面上，他与田伯光称兄道弟一起喝酒完全无视武林规矩，而事实上，这完全是他对田伯光的便宜之计，根本没有想去结交的意思，那些话也全部是令狐影帝级的巅峰表演。但是，在不需要表演的时候，他说了什么？对仪琳说的第一句话是：“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师妹有难，焉能不救？”对田伯光说的则是：“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华山派也好，恒山派也好，都是你这淫贼的对头……”这种口气声调，跟岳不群有何不同？有一个细节特别容易被忽视。黑暗中，仪琳问他名字，他谎称自己是劳德诺。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他考虑自己跟仪琳的年纪相仿，只有把自己年长的劳德诺抬出来，才不至于伤害年轻姑娘的名声。你可以说他宅心仁厚细致周到，也可以说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武林的规矩与人言。

而后，在不断被名门正教声讨的过程中，种种误会，冤屈，诬陷，让令狐冲成为了金庸作品中最憋屈的男主角，他憋屈，读者看着也很憋屈。除了走向不断向他示好对他赤胆忠心的的“邪魔外道”，令狐冲还能如何选择？而他的表现也完全没有什么潇然洒脱与豪气万丈，他时刻处于痛苦之中，时刻想要回到正教的怀抱中去而不得。潇洒与狂放只是他用来自我掩饰的外衣。

生怕玷污华山派的门楣、对岳不群的愚孝则是把他性格里的优柔寡断刻板教条表现到极致，甚至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一见岳不群便翻来覆去地后悔。比如五岳合并的时候令狐冲的表现，看得简直让人吐血。一见岳不群便要去磕头，被岳不群讽刺，口中只称“是，是”，被岳不群忽悠几句，竟然立刻心中喜不自胜，双膝一屈，便即跪下，说道：“师父、师娘，弟子罪大恶极，今后自当痛改前非，遵奉师父、师娘的教诲。只盼师父、师娘慈悲，收留弟子，重列华山门墙。”读得人嗓子一甜，一口老血几欲喷出。后面的情节更让人大跌眼镜。当岳不群终于用一套做作虚伪的说辞表明赞成并牌立场之后，所有人都又惊又怒。看一下令狐冲的表现吧——令狐冲更是大吃一惊，心道：“料不到师父竟然赞成并派。我说过恒山派唯华山派马首是瞻，师父说赞成并派，我可不能食言。”于是接下来放弃己方立场，又几乎以自戕的方式输给了小师妹……简直堪称忠孝礼义的典范，只可惜前面都要加一个“愚”字。

令狐冲是岳不群最好的徒弟，代表着那个“伪君子”“君子”部分的极致，岳不群道貌岸然的每一句教导，他都听进去了，而且深入骨髓化为血肉，以至于宁可不要性命，也要守护自己的这份价值观。但是，在那样一个纷乱黑暗尔虞我诈的江湖之中，真正恪守君子规矩、坚持道德高地的人是活不下去的，于是这份放任潇洒、放纵不羁便成了他格格不入的多难中最好的保护色。

所以，令狐冲不可能“笑傲江湖”，他软弱自卑的内心，与“笑”“傲”本是背离的。但那样的江湖，却需要一个这样的假狂士，来对抗压抑与阴谋的阴影、权利的斗争、人伦关系的沦丧。就令狐冲本人来说，他巨大的人生转折主要来自于被动选择，即所谓的种种奇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说是奇遇主动选择了令狐冲。因为，江湖累了，乏了，倦了，怕了，只有“笑傲”才或许可以聊作安慰。

穷途末路荒凉败坏的江湖，恪守信念无奈狂欢的侠士——我笑不出来，只有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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