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阮籍对酒,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对他来说,酒就是神仙水,可以用来表达快乐,可以用来渲泻悲伤,也可以用来躲避灾祸。他醉着,又醒着。他一边挂好了“营业”的招牌,一边又在内心做消极抵抗。
有一次,司马昭的宠臣钟会询问阮籍对朝廷的看法,言语之中下了不少的套,明摆着要找茬陷害阮籍。言多必失啊!阮籍要想办法让自己闭嘴,于是他只好再次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舌头都捋不直了,由此才躲过了一劫。
阮籍活得很拧巴。他一边想逃离世俗的现实,可一边又根本无法逃开。他很想和嵇康一样活得完全自我,但又怕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他出身儒学大家,内心渴望入世,能够建功立业,“为君谈笑静胡沙”。然而时代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那深不见底的黑夜彻底拖垮了他。黑白是非都在他的心里,但他不想殉道,也没有分明的爱憎,他只想守住这沉重的肉身,保护好自己的家人。时而泉下高卧,时而林中长啸……只有在那片幽谧的竹林里,他才能享受到片刻的精神自由。于是在“职场”之外,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酒酣之时,他披发向山阿,白眼向权贵。只有那一刻,他才能找回真正的自我。
《世说新语》记载,阮籍的母亲去世,按照儒家的礼仪,他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结果他在司马昭的酒宴上,依旧埋头苦吃,完全不管自己的行为会引起怎样的非议。当别人去吊唁他母亲时,众人都在灵堂痛哭以表达哀思,唯见阮籍披头散发、目光涣散、表情木然。众人都以为阮籍不孝,殊不知,他曾在得知母亲去世的那一刻,口吐鲜血险些丧命。他并非不悲伤,他只是不会表演悲伤……
有时候,他的内心实在压抑,便会选择一个人驾车游荡,车上挂着几壶酒,一边喝一边漫无目的的一路狂奔。走到路的尽头,无路可走时,他就会为自己大哭一场,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1500年后,有一个叫曹雪芹的人,给自己取了个别号叫“梦阮”。这里的“阮”指的应该就是“阮籍”。在曹雪芹眼里,阮籍和贾宝玉有一样的“痴”。他可以去哭陌生的少女,也会毫不避嫌地为回娘家的嫂子送行,还会在醉酒之时直接睡在酒馆老板娘的身边,早上醒来像没事人一样热情地打个招呼然后转身回家……
他没有适应这世上任何一套秩序,所以他始终活得别扭,在痛苦中摇摆晃荡。他遇到自己不喜欢的人会翻白眼,如果是自己喜欢的人就会青眼相加。按今天的说法,他就是标准的“情商不够”“不成熟”。但是总有一个角落,我们需要卸去满身的伪装,不是吗?只是阮籍想活得再肆意一点、再赤诚一些。
如果没有公元262年的那个秋天,阮籍的一生或许就会一直这么拧巴下去。但是那天洛阳的刑场上,他的好友嵇康即将面对死亡。阮籍躲在拥护的人群里,听好友嵇康临刑前弹奏的那曲千年绝唱《广陵散》……曲终之后,刀光微闪,嵇康那高傲的头颅瞬时滚落在肮脏的泥地上。随之而落的,还有阮籍的心……他不由得问自己:“这样的牺牲,有意义吗?”他那小心翼翼的人生,还有意义吗?
次年,司马昭决定进封晋公,他让阮籍来写“劝进表”,阮籍故技重演,以大醉来逃避。怎奈司马昭下了死命令:如若不从,嵇康就是你的榜样。无奈之下,阮籍提起了笔,他向死去的嵇康遥敬了一杯酒,为司马昭写下了洋洋洒洒的《劝进表》。写完后,阮籍大病一场。两个月后,他带着屈辱和不甘离开了人世……
有趣的是,阮籍的儿子一直想模仿其父之风度,显得更为任性放诞,却多次遭到阮籍的批评。
其实阮籍的一生,是无法模仿和复制的。他把自己活成如此,放诞不经完全是迫不得已。或许在他写出《咏怀诗》的那一刻,却早已给出其厚重的答案: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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