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冯生少轻狂，昧爽偶行遇女郎。
后面跟着小奚奴，花容红帔露沾裳。
薄暮醉归过废寺，又见女郎入转廊。
丽者何得在禅院，絷驴于门正彷徨。
断垣零落阶上草，一叟皤发衣端庄。
生曰偶过欲瞻仰，叟曰流寓承宠降。
但见殿后一小院，石路光明无榛莽。
入室帘幌床幕新，山茶当酒亦清香。
坐展姓字叟姓辛，乘醉自荐问女郎。
辛曰容与荆人谋，生即索笔为诗章：
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
云英如有意，亲为捣元霜。
叟笑接诗付左右，有婢耳语辛进房。
约三数语即趋出，坐与嗢噱说短长。
生不能忍问嘉意，辛曰私衷不敢讲。
弱息十九大半嫁，荆人做主余不详。
小生只识红帔女，老叟默然不答腔。
生闻房内嘤嘤语，乘醉搴帘性鲁莽。
不成伉俪得眼福，内闻钩动皆张皇。
果有红衣亭亭立，叟怒命人捽冯郎。
酒愈涌上倒榛芜，瓦石乱落如雨狂。
蹇驴犹龁路侧草，乃起跨驴步踉跄。
夜色迷闷入涧谷，狼奔鸱叫立彷徨。
遥望苍林灯明灭，仰见高闳叩门响。
内问半夜何来此，生告失路欲觅床。
累足鹄俟闻辟扉，健仆栓驴马厩旁。
生见堂上张灯火，有妇问姓欲何往。
逾刻青衣扶妪出，生立肃身欲拜忙。
妪问其祖冯云子，又称冯生弥甥郎。
生少失怙素未省，不敢复问坐悬想。
妪曰深夜何来此，生遂历陈艳遇详。
妪笑好事甥勿虑，为若致之待商量。
生曰女约十五岁，青衣答曰十四娘。
妪曰此婢果窕窈，阿甥真是好眼光。
即遣狸奴唤之来，移时旋见红衣裳。
妪曰勿修婢子礼，女起娉娉红袖香。
为理鬓发捻耳环，问女闺中为何忙。
女曰闲来只挑绣，回首见生羞得慌。
妪曰欲为汝作伐，女曰还以告爹娘。
妪乃拔女头上花，付生收讫作念想。
命归检历定良辰，乃使青衣送女郎。
听鸡远唱生告别，数步回顾冢茫茫。
移时乃悟薛公墓，恍悟舅婆作红娘。
再往兰若殿宇荒，居人常见狐穿堂。
至日除舍仆远迎，夜半犹寂已无望。
顷之门外人喧哗，但见花轿映月光。
双鬟扶女坐轿里，两奴扛瓮置前堂。
冯生喜得佳丽偶，知其异类也无妨。
薛公今作五都使，百里鬼狐皆私党。
冯生翌日往祭墓，归见贺礼置几上。
生有同窗楚银台，登堂相贺共举觞。
越日折简来招饮，女曰曩来我窥望。
其人猿睛鹰钩鼻，不可久居宜勿往。
公子携诗再登门，生笑其诗太平常。
公子大惭不欢散，女曰公子是豺狼。
会提学试楚第一，公子频招生乃往。
至则知为其生日，列筵甚盛客满堂。
公子出卷示冯生，亲友叠肩争叹赏。
酒过数行乐奏欢，公子乘醉论文章。
小生所以忝第一，起处数语非凡响。
公子言已一座赞，生笑虎头蛇尾长。
一座失色客渐去，公子惭忿生退堂。
女曰乡曲轻薄子，信口开河没遮挡。
施之君子丧吾德，施之小人身自丧。
君祸不远妾请辞，生惧而涕悔不当。
女曰欲留与君约，闭户绝交勿轻浪。
女以衽织来持家，勤俭洒脱以为常。
时自归宁不逾夜，时出金帛作贾商。
日有赢余投诸瓮，专嘱苍头谢造访。
一日公子驰函来，女焚书函一如往。
翌日吊丧遇公子，捉臂苦邀辞不让。
圉人挽辔拥至家，再三退辞强举觞。
无何酣醉卧席间，无复萦念梦亦香。
楚妻阮氏最悍妒，杖击婢妾裂脑浆。
楚以生慢心衔恨，遂谋醉酒诬同窗。
五更酲解寻枕榻，有物腻然沉而僵。
大骇出门疾声呼，厮役尽起一索绑。
公子诬生奸杀婢，执送广平府衙上。
隔日始知女潸然，早知今日不胜防。
生见府尹理不伸，朝夕搒掠遍体伤。
女遗金钱自诣问，生见悲抑不能讲。
女劝诬服免刑宪，生泣听命不死扛。
归家遽遣婢子去，购得禄儿陪侍旁。
禄儿及笄容颇丽，与同饮食同厢房。
秋决有日始躁动，昼去夕来愈悲伤。
一日晡时婢忽来，相引屏语笑声朗。
冯生寄语作诀别，道路沸传楚遭殃。
平阳观察奉特旨，楚某革爵冯解放。
苍头闻之告主母，生释宁家见辛娘。
生问何以达上听，女笑指婢不寻常。
先是遣婢赴燕都，欲达宫闱道不畅。
数月徘徊御沟间，婢欲归谋早回乡。
忽闻今上幸大同，婢作流妓巧遇皇。
上疑不似风尘人，婢乃垂泣诉冤枉。
妾籍广平冯某女，父以冤狱命将丧。
遂鬻妾至勾栏中，上悯赐金一百两。
临行细问案颠末，以纸笔记问之详。
且言欲与共富贵，婢言但愿父无恙。
婢以此情告冯生，生急拜谢泪双行。
无何女曰从此别，已为郎君另觅良。
生闻涕泣伏不起，女遣禄儿侍生旁。
朝视辛娘客光减，月余衰老若糟糠。
半载黯黑如村妪，生恒独钟十四娘。
逾月暴疾绝饮食，生卧闺闼侍药汤。
巫医无灵竟溘逝，悲怛欲绝为营葬。
数日婢去纳禄儿，逾年生子喜洋洋。
比岁不登家益落，夫妻无计愁影长。
忽忆堂陬投钱瓮，箸探瓮中硬邦邦。
扑而碎之金钱溢，由此充裕不愁粮。
苍头华山遇辛娘，青骡蹇驴婢在旁。
且言今已列仙籍，致意主人福安康。
异史氏曰：
书生出言多轻薄，君子慎言莫轻狂。
一言之微几杀身，冯生遭遇切勿忘。
（原文3827字，译诗1805字，2024.6.7.20：37.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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