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25 华杉
舜的心境,前面说了,烝烝乂,不格奸,他的父母兄弟都想害他,但他对他们没有任何恨,只有博大的爱,他只是增厚自己的仁德,不去说别人的不是,所以他的音乐中正平和,尽善尽美。武王的革命歌曲呢,就要大唱纣王之十恶不赦,要激起仇恨,夺过鞭子抽敌人。那这两首歌熏陶出来的国民感情和民风民俗就不一样了。
【先生曰:“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未达,请问。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若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然后古乐渐次可复矣。”曰:“洪要求元声不可得,恐于古乐亦难复。”先生曰:“你说元声在何处求?”对曰:“古人制管侯气,恐是求元声之法。”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声,却如水底捞月,如何可得?元声只在你心上求。”曰:“心如何求?”先生曰:“古人为治,先养得人心和平,然后作乐。比如在此歌诗,你的心气和平,听者自然悦怿兴起,只此便是元声之始。《书》云:‘诗言志’,志便是乐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本;‘声依永,律和声’,律只要和声,和声便是制律的本;何尝求之于外?”曰:“古人制侯气法,是意何取?”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我的中和原与天地之气相应,候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去验我的气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后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侯灰管,必须定至日,然至日子时恐又不准,又何处取得准来?”】
王阳明说:“古乐不流行已经很久了。但是,今天的戏曲,和古乐还是有些相近。”
钱德洪不明白,问为什么。
王阳明说:“《韶》是舜的音乐,《武》是周武王的音乐,圣人一生的事迹,都记录在这音乐中,所以有德这一听,就知道他是尽善尽美,还是尽美,但是未能尽善。如果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和涵养民风民俗没有一点关系,那就不能用来教化风俗了。如今要民俗返朴还淳,就把现在的戏曲,去掉那些淫辞滥调,保留那些忠臣孝子的故事,让普通老百姓人人都容易懂得,无意中感动激发他的良知起来,这就对风化有益,也能慢慢恢复古乐。”
王阳明这里说的,有德之人听了就知道乐曲是否尽善尽美,是指孔子。《论语》:
子谓《韶》,曰:“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孔子评论音乐。韶,是舜的乐。武,是周武王的乐。孔子说,舜的音乐尽善尽美,周武王的乐,尽美,但是不能尽善。
美,是声容之盛,那音乐、舞蹈,都太美了;善,是价值观,于声容之美,再到那人性至善的去处。
歌功颂德。尽美是指歌,是艺术形式;尽善是指德,是思想价值。
为什么舜的音乐尽善尽美,周武王也是一代圣君,他却只能尽美,未能尽善呢?张居正注解说,舜的舞乐叫《大韶》,舜是生知安行的圣人,雍容揖逊而有天下,他心和气和,而天地也以和应之,他的舞乐,格神人,舞鸟兽,平和安详,其妙不可形容。周武王之乐呢,叫《大武》,他虽然也是反身修德的圣人,救人民于水火,但他是征伐杀戮而得天下,其舞乐之中,未免有赴汤蹈火,杀伐之气,所以说不能尽善。
舜的心境,前面说了,烝烝乂,不格奸,他的父母兄弟都想害他,但他对他们没有任何恨,只有博大的爱,他只是增厚自己的仁德,不去说别人的不是,所以他的音乐中正平和,尽善尽美。武王的革命歌曲呢,就要大唱纣王之十恶不赦,要激起仇恨,夺过鞭子抽敌人。那这两首歌熏陶出来的国民感情和民风民俗就不一样了。
人物一生的事迹,都在他的音乐里。大唐盛世,李世民也有他的国乐,叫《秦王破阵乐》,不用说,跟《大武》一样,都是“血染的风采”。新中国建国后三首歌,《东方红》、《春天的故事》、《走进新时代》,也是代表三个不同的阶段。
钱德洪问:“我想找到元声却找不到,古乐恐怕很难恢复吧?”
钱德洪的意思,找不到古乐的音准,怎么恢复呢?
王阳明问:“那你说这元声,到哪里去找呢?”
钱德洪说:“古人制管候气,这大概是寻找元声的方法吧?”
制管,是十二律管,亦称“ 律琯 ”。 用竹管或金属管制成的定音器具。《六韬·五音》:“夫律管十二,其要有五音:宫、商、角、徵、羽。”律管亦用作测候季节变化的器具。北宋沈括《梦溪笔谈·象数一》引司马彪《续后汉书》中“候气之法”:“于密室中以木为案,置十二律琯,各如其方。实以葭灰(芦苇茎中的薄膜所制成的灰,质极轻),覆以缇縠(tihú轻纱),气至则一律飞灰。”所谓“飞灰”,就是放置在律琯内极轻的葭灰会飞出来。《梦溪笔谈》认为,这是“地下阳气”的作用。这里的“阳气”其实就是现代术语“地温”。土壤中温度在不同的季节变化不同,“以管候气”便利用了这一现象——律琯实际是一种“地温表”。这种通过地温变化来判断节气的做法,与现代通过气温来判断季节轮换的方法不同,但得到的结果却是一致的,充分显示出古人的智慧。
温度和湿度不同,律管的热胀冷缩、干湿不同,声音也有差别,以律管测节气,也可以从声音的细微差别来判断。一根律管,什么温度和湿度下的声音是音准,也有差别。所以这个难度很高。
王阳明说:“如果在草灰稻谷中去找元声,就像水底捞月一样,恐怕找不到。元声只能在你心上求。”
问:“心上怎么求呢?”
“古人治天下,先将人心存养得心平气和,然后作乐。比如在吟咏诗歌,你的心气平和,听的人自然愉悦兴起,这就是元声的发端。《尚书》说:‘诗言志’,志就是乐的本;‘歌咏言’,歌就是作乐的本;‘声依永,律和声’,音律只要声音和谐,和谐的声音就是制定音律的本,何尝需要求之于外?”
问:“那古人制管候气之法是否可取呢?”
王阳明回答说:“古人具备中正平和的心体才能作曲。我心中的中和,本来与天地之气相应,侯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是去验证我的气是否真的平和。这是制定了音律之后的事,不是根据这个来制定音律,如果要候着那灰管,看看是不是到了那天,那天敲出来的声音才是音准。但是到了那天,到了冬至的子时,又怕此刻也不一定准,因为不是每年冬至子时的温度湿度都完全一样,敲出来的声音也不完全一样,那到哪里去找音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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