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竹
一九五二年一月二十日,农历腊月二十四,我降生人间。
邻居们都说,我和我的两个小姑一个模样,正所谓“外甥随舅,侄女随姑”。我父亲有一姐一妹都是在四岁夭折的。这么小的孩子,没给她们找阴亲,就埋在家族墓田的角落。早先爷爷奶奶去上坟时,都是单独端碗包子拿几张纸钱给两个闺女,在地上画个圈,把包子纸钱圈起来,省下被人抢了去。去年,八十六岁的父亲说梦见两个小闺女,拉着他的衣角说:“哥哥:俺没有钱买啥吃。”父亲意识到这应该是他死去的两个姐妹。就安排人给她们做了衣裳,准备了纸钱、供品,到墓田上坟。
我小时被村人称作“俊闺女”。瓜子脸,细皮薄肉、白白生生、尖鼻腊眼、丁丁香香,这些都是人们描写我的词语。可母亲讨厌这种“俊”。这源于她娘家的人都是大头大脸。她最看不惯我矮而瘦的父亲,形容词是“夹板脸”、“孩孩巴巴”、“寒寒见见”。她描写我的词语是:“饽饽(馒头)似的一个头,烧饼(那时烧饼没现在这么大)似的一点脸”、“尖嘴溜猴”、“瘦筋扎拉”。她喜欢有身有力、胖大魁肥、面皮厚墩墩、吃饭嘴泼的孩子。对于我的食欲不好,她所用的喻体是:“猫”、“鸟”、“赖虾”、“尖馋狗”。我上无哥哥姐姐,大妹妹小我五岁,这在当时是生育距离很大的。据此母亲说我是个“独虫”,“头顶上顶的,脚底下踩的”。还说算卦的说我“独父”、“独母”,“独不动”,就“独”得自己不泼实。母亲和奶奶常常当着我的面议论我,议论的问题无非是两个:一是我能否长命,二是我能否像常人一样生存,奶奶甚至断定我是“休一千家不到黑”。自卑的种子早早就被奶奶和母亲给我埋在了心灵的最深处。
但我有疼爱、溺爱我的奶奶。我从奶奶那里得到了异于妹妹们的优厚待遇。在我们村里,我是有名的“娇闺女”。小妹妹说:“你小时是享受了独生子女的待遇。”
奶奶说我吃奶吃到五岁。我们家乡是按阴历按虚岁计算年龄的,我生日是腊月二十四,六天占了一岁,到正月初一就叫作两岁。所以我的所谓“五岁”,应该是“三岁多一点”吧。奶奶喜欢孩子,我两岁多时,她就让我跟着她睡觉。晚上睡觉前奶奶把我抱到南屋,让我母亲喂上一肚子奶。然后把我抱到西屋她的炕上。早上再把我抱到南屋,让我母亲喂上一肚子奶。那时家家堂屋挂着毛主席像。伟人像的特点是,不管你走到哪个方向,他都能看见你。我害怕主席像。傍晚奶奶抱了我进屋,我都是闭了眼趴在奶奶的肩膀上。一次,奶奶拿了菜刀,走到主席像前,说:“你这个老毛贼!你叫俺那孩子害怕!”她用菜刀在主席脸上剁了一下,主席的左腮上留下一道伤痕。奶奶这个人啊!要是在五七年,保准是右派;要是在文革中,肯定是反革命。
我胆小如鼠。别的小孩都在街上玩,我一般不敢自己出门。一次在大门外,我摸着上衣口袋对几个小伙伴说:“俺还有好几个制钱(古币)来!”一个小伙伴说:“我摸摸来!”我走到她跟前让她摸我的口袋。当她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我的手伸进口袋后,我的口袋空空如也。我回家哭着和奶奶说,奶奶出来问那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死不承认。还有一次,我到代销处给爷爷买烟,路遇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小女孩,她拦住我,无缘无故地打了我一下,还抢走了我二分钱。
我一直爱吃水饺,我们那里叫包子。人们说,人到了晚年就爱吃五岁以前的食物,我就是这样。水饺、韭菜炒鸡蛋、小葱炒豆腐、白菜炖粉条、干巴鱼、煎饼、粘粥……我小时奶奶常常用碗和面,一次给我包六个水饺,不厌其烦。
我太个别,不吃人家的东西,人家犟给我,我就哭。真是不可思议!有一次,母亲抱了我走娘家,姥娘安排妗子和我母亲上磁村看戏。我干渴了,非要回家喝水。妗子向戏台上的人讨水喝,人家热情地递下一茶碗水,我坚决不喝。母亲只好抱着我走,让妗子继续看戏。妗子也不看了,陪着我们回了姥娘家。我大了还是有这个特点。很多年前我托在钟表社卫生室工作的同学联系修手表,修完后付钱,人家坚决不收,我则坚决给,把钱放在柜台上就跑了。一次坐车遇到侄媳妇,她认识售票员。她向售票员介绍我说:“这是俺三婶。”买票时售票员坚决不收我的钱,我则坚决给,硬塞到人家手里。
我的同龄人,那个时代,基本上是吃不起零食的,我吃得起。听到高庄那个卖江米糕的吆喝声,奶奶就领着我去买。割上一块江米糕,用新鲜的芭蕉叶托着,清香极了!稍大点奶奶就让我自己出去买。卖地瓜的来了,奶奶给我“一百钱”“一百钱”可以买一块又细又长的热地瓜,红皮的,咬一口,瓤里有长长的丝。我的本家哥哥比我大一岁,他也是“娇孩”。他爷爷开着油坊,卖香油麻汁。他常吃栗子,奶奶叫“嘎崩栗子”。 他吃水饺要扒皮,光吃馅子。
五六岁时,我常常跟着爷爷走五华里上磁村赶集,记忆深的有两次。一次是回家的路上攥着整根的香肠吃,真香!一次是刚出笼的肉包子,爷爷挤在卖肉包子的窗口外,捏了钱的手从人头缝里伸进窗口,口中大喊:“五啊!五啊!!”我还跟着爷爷到十华里的昆仑赶过集,爷爷叫我去是让我看着毛驴。爷爷把毛驴拴在一棵树上,给我买碗凉粉,让我坐在石头上吃着凉粉看着毛驴,他到处转悠买东西。回家途中我们在路边山坡的一块平平的大石头边坐下,吃着白面馍馍和辣疙瘩咸菜。爷爷说:“这块大石头就是咱的饭桌。”
奶奶是个在家呆不住的人,母亲又是个喜欢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人,她们婆媳两个配合默契。母亲在家做饭做针线,奶奶抱了我满庄里串门。形容一个人爱串门,谁家都去,就说这人“谁家的灶门朝哪都知道。”我奶奶就是这样的人。奶奶是天生的文学家、教育家,她把我训练得像猴子、像鹦鹉、像八哥。每到一家,她就让我请安问好,主人则让我唱唱(后一个“唱”是名词)。诸如“小白鸡,嘎嘎嘎,从小跟着俺姥娘家……”唱完是我被夸奖为“伶俐”、“叮嘴巧舌”,奶奶被夸奖为“你看人家她奶奶出产得这孩子!人家她奶奶就是会出产!”夏天的晚上,村人们在场院里凉快。我坐在碌碡上,一首接一首地唱,得到大伙一遍又一遍的夸奖,给奶奶争足了面子。晚年回忆起小时的事,我窃笑道:“那时我就像奶奶的一条宠物犬,被她抱着或牵了绳子到处溜达。”
邻居有个老太太,高个子,直腰板,脚没有缠成“三寸金莲”,从背后看很像个男的。奶奶让我称呼她“王大老奶奶”。王大老奶奶是个乐天派,她见了小女孩就拖了长腔唱:“屎闺子,肉闺子,干粉豆腐菜闺子。”她见了我,必定拉了我的胳膊,叫我唱唱。有一次,我的胳膊被她拉得“掉下胳膊来”,就是“脱臼”。胳膊掉惯了,就经常掉,母亲说我是“果档瓤插的”。只要掉下胳膊来,就到村东找大老爷爷,我爷爷的亲大爷。我的病胳膊紧紧贴在身上,另一根胳膊被奶奶拉着,走上大老爷爷有着三级台阶的西屋。大老爷爷温和慈祥,他拿起我的病胳膊,轻轻地撼悠撼悠,幅度渐渐加大,高度也渐渐加高,嘴里说着:“揉揉,揉揉,摸摸头。”揉过几遍之后,我的手就能摸到头了。
按风俗,小孩最好不要去上坟,因为小孩上坟回来往往就长病。但我几乎每次都跟着去上坟,我愿意跟着,爷爷奶奶也愿意领我。我们孙家在村里是大家族,墓田也大。孙家林堪称豪华,大部分坟墓都立有石碑,石碑顶端像屋檐那样。供桌是青石板的,面积大,一米左右的高度。有一年大雪封了路,爷爷用木锨在前面除雪开路,奶奶挎了箢子跟在后面,我提了小酒壶跟在最后,提小酒壶是我每次的任务。上坟回来,十有八九我就长病,症状是:脸焦黄,眼无神,手脚冰凉。奶奶就领着我去找远房的即平老爷爷。即平老爷爷把我揽在怀里,用发怒的目光盯着我的脸,骂道:“你个贼老婆!你不是好生看望着这些孩子!你索摸她干啥?你给我滚!!”我吓得瑟瑟发抖,因为他虽然应该不是在骂我,但两眼却是瞪着我的。骂过几遍之后,即平老爷爷的怒气一转而为温和,对我奶奶说:“这孩子又是时气不济,她那个奶奶(即我的亲奶奶,我父亲结婚前就去世了)又摸弄了她一把。”然后即平老爷爷的大手在我头上摸弄几下,说:“好了!好了!身不旺,就招这些邪毛鬼祟。好了!好了!”
说来也怪,越是虔诚的人家,越是常招这类事。有一年,我小弟弟在街上玩得好好的,突然就腿疼。找神人看,说是“动着啥了”。一考察,原来是邻居家出水沟。神人给说吧了说吧,好了。我大弟弟生病,神人说我爷爷伤害过一条蛇。爷爷一想也是,他曾在园里打死过一条小蛇。于是上供。七十多岁的爷爷跪在供桌前,请罪道:“老人家,我伤害了你,我认错!原谅我!叫俺那孙子好了吧!”至于叫魂,是我家常有的事,或是用酒壶和小米,或是用碗和清水,或是用衣服。在这类事情上,我招得最多,最让老人操心。
晚年我常想:一个人一辈子该得到多少爱,都是有定数的。就像喝酒,早年喝多了,喝出病来,就非戒不可了。我小时得到了家人特别是奶奶的爱,太多,太多,异乎常人。后来在“爱”上一贫如洗,是理所当然的!还有什么理由怨天尤人呢?
2018年6月于静虚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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