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付宝到账3000元”
“您的借记卡收入3000元”
我用力攥了一下手机,推开门走进了药房。
支付系统发出“滴”的声音,屏幕上显示出数字:3960元。
冬至24小时药房的人从身后拿了两个白瓶子放在我身前。
我走到药房过道,把瓶子放在一个停用的冰柜上,扣开锡箔纸,各倒出一颗,然后拍了张照。
冬至24小时“你拍照做什么” 朋友问。
“永远警示自己。”说完我把药倒进嘴里,就着水一仰头。
冬至24小时9:47。记住这个时间,刻在心里,烙在骨头上。
我咬着嘴唇,心中骇浪涛天。
此时,距离事情发生已过15个小时。
时间回到2018年12月21日,冬至,下午6点半。
我厌恶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肥大的身躯,庸俗的面貌,蹄膀一般的胳臂搭在我的胸上。
“我怎么会跟这种人出来”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戏谑地嘲讽着。
“我给你讲个故事啊……”他的手划向我的肩膀。
“呵,要不是主动要求我做攻,我怎么可能跟你这种人躺在一张床上。”几天前,回校后一直找不到发泄去处的我在深夜里重新登了长时间废弃的艾滋蓝(我自己给的称呼,真讽刺)小号,在签名里表达了可约互飞的意思。曾经的体验让我对那种远超自娱自乐的快感深深怀想。于是遇见了他,北面学校一个研一的学生。照片看着并不讨喜,“不过是满足下需求而已”,我这样想着。
聊天渐渐深入,虽然嘴上说着“没必要10,互飞一下就行了”,却还是口嫌体正直地按照他的要求买了套,并在冬至的下午订了间钟点房。
出门前我迟疑了,残存的一点顾虑良知在脑中作响。“嗨,这房也退不了了,一百块钱呢。”我用花出去的金钱打消着内心的另一种声音。事实上,对于单身久已并可预见地继续单身很长时间的我,一种不曾体验过的性经历,诱惑实在太大了。
其实我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充满了失望,甚至心里撺掇着找个机会一走了之。但是我没有。
甚至在他洗澡的时候,看着磨砂玻璃下透出他肥硕的身躯,我也想过收拾起东西跑出门去。但是我没有。
我都没有。没有。
“我给你讲个故事啊……”完事后我们洗了个澡躺在床上。说实话,体验很是一般。也算是经历了吧,我转念略有满意地咂咂嘴。尽管精虫褪去后,眼前这个人更加让我觉得恶心了。
“…我之前认识了一个我们学校大四的,别人都觉得他丑,我就觉得他好帅,他有男朋友,分了,但是后来又和好了。双12之前他说要见我,那时他都明确说拒绝我了,我去了,谁知道他开始亲我摸我,他说他跟男朋友一年都没有性生活了。”
他顿了顿,我也没怎么特别在意听。
“…然后我们就在厕所里做了,无套,也没油,他就吐了滩口水。后来他还差点内射了(记得不清了),不过插得不深,我也没出血。”
如同有人猛地用榔锤砸向我的脑袋,神智向深处极速沉去,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不止。
“你不是说你只有一次性经历吗?你们居然无套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第二天他还来告诉我说他担心我会不会有艾滋,我们就双12买了测试棒,验了没有。周一我们又在厕所做了一次,戴了套,可把我疼坏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
(后来据我零碎的询问,此人信息还有:之前有过男友,已分手,但二人依旧打算寒假出门旅游。对大四的爱慕至极,并表示下一次说不定还让他x。验血过两次,均为阴,10月一次,12月一次。近期性生活如上,12月12日前一次,高危无套,12月17日一次,有套。)
我的心脏如同绑上了巨石,落入深不见底的死水潭里。本就已厌烦,现在更是一刻也不想看见他。赶紧起床穿上衣服,退了房出门,并以“找朋友去”为由拒绝与他一同返校,转身向另一条街走去。
冰冷的朔风透过敞开的大衣裹挟全身。可我仿佛感受不到寒冷。
我都干了什么啊。我到底他妈干了什么啊。痛苦,咆哮,嘶鸣,呼喊,我的脑海里乱作一团。
我想出无数个理由来让自己镇静,他们两个都验过,我是主动方,做了保护措施,没事的没事的。
可是他已经隐瞒过我,我还能相信他说的话?谁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很明显大四的不是什么善茬,他对待性的态度卑微又无所在乎,两个性生活混乱的人无套做过,不危险吗?何况…我们互k过,尽管时间很短暂唾沫也吐掉了,嘴里也并无创面。可就像大多数人一样,kj这件事,并没有戴套。
我在寒风里边走边一次次搜索着网页,时而安慰着自己,时而内心重新高悬。
给刚才那人打了个电话,装作关心他健康的样子再次详详细细问了他的几次性经历。他满口保证自己一定是健康的。“但愿吧,傻逼”,挂了电话,我忍不住骂道。
三个字从我的脑海里浮现,阻断药。
我拨通了至交的电话,
“喂?”
“我,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到达佑安医院,已经是晚上10点余。这所位于四九城西南的医院,是北京能拿到阻断药的最靠谱的两家医院之一,并且设有急诊。(另一家是地坛医院)
我走进去,急诊大厅里人头攒动,医护人员却只有寥寥几个身影。
我想找个口罩却无处可寻。一步步挪向其中一个护士,艰难地开口,“那个,请问一下,现在能不能做……筛查,就是……h i v的……筛查”到HIV几个字眼,我几乎已是用唇语在说。
护士抬头盯了我一眼。我心里顿时如千万只蚂蚁噬咬。
“挂号,跟她说情况。”
我点头哈腰地退开,低着头走到挂号处。
“那个……挂一个急诊……做一下这个的筛查”我猛指提前在手机上写的“HIV”几个大字。
“做什么?!”里面的人完全没理解到。
“就是……H……I……V……”我把声音压倒不能再低,依旧感觉仿佛周遭都向我投来嘲笑嫌弃的目光。
“去找医生。”里面的人把挂号单扔给我。
我在人群中看见唯一的一个医生,走过去。
“干什么?”他盯着我,大声问到。
“我想做一下……hiv的……筛查”声音又越来越小。
“不在急诊!做不了!去疾控防疫中心!!出去!!”他对着我大声吼到,脸上充满怒气,身边的人刷地转头看着我。
“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样俗套的形容,此刻却贴切到了极致。我尴尬无比,内心又悔又恨,转身走出了急诊大楼。
一出门,寒冷漆黑的夜瞬间将我吞灭。抱着巨大的希望,一来便被骂了出去。风在耳畔呼啸着,四下无人,连灯光也是星星点点。
自找的,都是自找的,你这个疯子,下半身思考的废物。
把医院走了遍也找不到什么疾控中心。挂着“性病与艾滋病门诊”的G楼黑洞洞无一亮光。我只能又回到急诊室。
趁着胖乎乎的男护士一个人在换药室,我溜了进去。
“我们这儿能拿到阻断药。你直接去请医生给你开,他忙得很,你去求求他。我们这儿主要是急诊,不过偶尔也有晚上来求药的,怎么,玩嗨了?”护士略带戏谑地看着我。
我脸蹭地红了。“不是不是,我没有高危…只是我今天对象说漏嘴了才知道他之前有过高危,所以我害怕得很。”我编着鬼话替自己开脱。
“噢。”
“那个……大概需要多少钱呢?”
“四五千吧。”
再次给至交打完电话,我一屁股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我身上钱不够啊……支付宝里还有2000多,之前提现了1500,夜间却迟迟到不了。
等着至交赶来的途中,我不停地看着时间。
不急不急,没事的没事的。一遍遍安慰着自己。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距离发生性行为的时间点越来越远。
“我说了!不给开!我们这儿不是买药的!只给需要的人!”低声下气地求了一通,医生又一次瞪着我吼道。
“妈的早知道我就给他说高危过了”走到急诊大厅角落里,我对至交愤懑道。我方才看到些许希望的心,又重重落下去了。
我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自找的,这所有的屈辱,都是你,自找的,你活该。
“你们只是要开药?”正打算换家医院,旁边一个女护士过来问道。
我连忙点头。
“噢,开药好办,我这儿可以开。”
仿佛又一把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不住地鞠躬致谢。
问题是,钱依旧不够。
“你有多少钱?”
“1300……全部身家了。”
“我这儿提现出不来啊。”刚燃起的希望又被绝望摁下去了。
“要不然我现在找我爹要钱,就给他说我现在没法说原因,但非常需要这笔钱。”要是前段时间双11双12来回家的机票没把存款花完就好了,我垂头丧气地想着。
“说实话,你觉得现在真的必须拿药吗?”
“你还在吗?hello?”我点开那人的微信。
“刚才还在想你,想给你说晚安。”屏幕对面闪出这行字,一股恶心从胃里泛起。
“不过快睡了,我还是想再问你最后一次,希望你能理解我,因为说实话我觉得你人挺好的,有个长期点的关系也可以……”我忍着恶心,“为了我们两能长久一点走下去,可以保证我们都是一定健康的吧?”“我可以绝对保证,你现在也可以绝对保证吧?我们下次先做个检查没问题吧?”
“你这是关系命的事情,别管恶不恶心了,把他诓高兴,再好好套套话。”朋友对我说到。
那人回复得快而肯定,言语干脆。
我和朋友对视一眼,或许可以暂时相信他吧。
“我好后悔啊,我真的,我是个疯子,都是自找的。我真的,我都在干什么啊,是一场梦该多好,难以置信。现在说再多,也没有用了。”走在空荡荡的城南,我对朋友悔恨地说到。
找了间旅馆,方便第二天早上起来看门诊,刚好最后一间房。洗漱都不想了,两人倒头边睡。
已是凌晨1点半。
12月22日,早上6点30。
腹痛让我从睡梦中醒来。一瞬间,又被拉回了现实。我打开“恐艾吧”,把自己昨天的情况一五一十输入了进去。
“……请问我这种情况有可能感染吗?我现在好后悔,如果能过着一劫我一定退圈保平安再也不敢了。”
过了一会儿,渐渐有了回复。
“男男还kj,恶心的同性恋。”
“gay圈就是多滥交,所以基本没什么长情的”
虽然这个吧里的发帖格式普遍都是“昨晚找了个小姐wtxj”,不过我连回怼的动力都没有。
自找的,都是自找的,你活该。
删了帖,记住了一句话:
“阻断药是好,但脑子更是个好东西。”
上午8点半。佑安医院G楼,5号诊室门外。
人并不算少,男男女女都有。
“这里的人悲欢命运各自不同吧”我幽幽地想着。
“请唐瑞临就诊”
是一位女医生。出乎意料的,医生态度非常好,语气温和,和昨天的急诊大夫对比鲜明。
“我前段时间失恋了,一直郁郁寡欢,所以昨天就在网上约了个人……”不敢隐瞒,却也可笑地为自己编着鬼话开头。
医生耐心地听完我直白的叙述。“所以是,同性?”
“嗯。”
“艾滋窗口期要两周才能检测出,这种情况我们不等了,直接吃药吧。再去做下检查。”医生递给我一沓单子。
“您已支付1034元”。血检种类可真多。
来到抽血窗口坐下,脱衣服伸胳臂。医生拿来五六个采血管。
“你早上没喝水吧,你这血管一抽就瘪了。”
“那我喝点水再来抽?”
“不用不用,何必再来扎一次。”护士阿姨的态度也和蔼极了。
血管血量不够,护士只得一遍遍挤压着血管。
“我快晕血了。”至交说到。
我一直攥着他的手腕,疲惫地笑了笑。
不准觉得痛。不准抱怨。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活该。
“药的费用是3960元。”
我从药房退出来,站在室外,鞋子一遍遍摩擦着地面。
“咋办呢,这钱,我身上还剩2500,自己掏1500,总得留一千吃饭啊。你说我是给我爹不说理由直接要钱还是编个理由?”
“我前段时间得胃溃疡花了3000多块,你就跟你爹说你胃疼得厉害,需要做胃镜啥的吧。要检验报告,我给你p一个。一会儿再回去我把之前给我开的药拿给你,你好跟家里说。”
“喂,爸爸,你在干嘛呢?”
“我在扶贫啊,你怎么这么早给我打电话来了?”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疑惑。
“噢,要钱啊,咋的,我才给你的4000多不够用?”突然觉得愧疚至极。回来后没怎么给父亲打过电话,一打电话又是要钱。花着他的钱做这样的事。
坐在门诊大厅里焦急地等着父亲汇钱来。
“支付宝到账3000元。”
“好好注意身体啊”
“嗯,爸爸那边儿天气如何?”
“冷得很,零下十几度,还下大雪”
对不起,爸爸。我实在是太不堪了。
我盯着眼前蓝色和橘色的两颗药。
这就是艾滋病阻断药。原来这就是阻断药。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吃下它。
瓶子里还有一点水,我闭着眼一仰头。
9:47。事情发生后第13个小时,在巨大的恐惧后,我终于吃下了阻断药。
生命,原来是那么厚重的东西。它像一本读也读不完的书,又空白一片。
在我心情最抑郁的时候,曾以为生命不过一张轻薄的白纸,不过一场随时可以停靠的列车。不过是一句“我想去死一死,再见了”就可以随意丢弃的野花。
原来生命是那么美好,流光溢彩,我好想再多走一走啊。
能平平淡淡读一本喜爱的书,看一部有趣的电影,为了一个梦想去倾尽全力,原来是多么幸福的事。
今天本来是充满希望的日子,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今年考研的我,却吃下了第一颗阻断药。
我想好好活下去啊。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好多地方没有去过呢。
我要好好活下去啊。给我个机会吧,好不好?求求你。
上午10点30
“每天按时吃药,两周后来复查。”
“医生,想问一下我的单检查什么时候出结果呢?”拿着药回来给医生看了,走之前我问道。
“血常肝功之类的,周一出结果。”
她顿了顿,“初筛11点出结果。”
坠落。像一只翩跹的蝴蝶,折断了翅膀,旋转着向水泥地坠去。
初筛。初筛。初筛。
我从来没有做过艾滋检测。
度日如年,度分如年,度秒如年。
上一次如此焦灼地等待一个结果,还是高考出成绩前。不同的,当初是肾上腺素狂飙的紧张,如今是对未知的深深恐惧。
侥幸心理是多么可怕的野兽。如今我才明白,哪怕只有百分零点几的几率,却是无论如何都承受不起的后果。
刷新。刷新。不停地刷新着报告界面。
坐在肯德基里,点开b站,看什么都是味同嚼蜡。看一会,暂停一下。看看时间。
刷新。刷新。
脑海里一遍一遍过得为数不多的几次性经历,每一次都如此可憎可疑。
知乎搜索栏里输入“初筛”,第一个跳出的便是“艾滋初筛结果是假阳是怎样一种体验。”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我错了,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求求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11点。
依旧刷新未果。决定回医院打印报告。
“报告打印中……”
“你自己看还是我帮你看?”朋友问道。
“我自己看。”内心忽然平静。抓起报告,让上面的字眼粗暴地闯入我的视野。
“艾滋病抗体检测(进口金标法)”
“结果:阴性”
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精魂只剩一副干瘪的皮囊,我瘫蹲下去,双手捂住脸。
霎时后,一股新的力量从头顶注入全身。
太好了,太好了。
冬至24小时我像傻了一般过一阵子便拿出报告来重新读一遍,生怕我认不得上面的那个汉字,好像它突然会变成另一个字一样。
坐着公交车回学校。心情轻松了许多,阴霾却也未完全散去。
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或许是过度反应了。
但哪怕只有百分之零点几的几率,却是我无法承受的后果。
接下来还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阻断药需要每天定时连续吃28天,我知道,它的副作用极大,头晕、呕吐、药疹、可能的肝肾功能损伤。我不知道等在前方的是什么。但无论如何,我不会也不敢停药。 在艾滋的窗口期内,我还需要做很多次检测,每一次都是一场内心的历炼。(尽管我持巨大的乐观态度)
我得遮掩住药瓶,藏好每一张检测单。
我得应付父母对我这个月激增花销的质疑。
我得靠着剩下的1500元尽可能多过一段时间。从不甚在意小额金钱的生蚝变得精打细算过日子。
这一切的一切,源于一次愚蠢的鲁莽,一次用下半身思考问题的放纵。
然后,我还要坚持好好生活,用努力去回应未来。
其实这篇文章原定的标题是“一个恐艾者的忏悔录”,但在分享之前,我退缩了。我恐惧众人的目光,即使是愿意分享这段经历的你们。
如果你们愿意看的话,我或许会经常在朋友圈里分享自己服药的感受和状态。而它们,在我25岁,30岁,35岁,40岁50岁直至终点,都会是永远长鸣的警钟。
但愿上苍垂怜我改过自新的机会。在这件事上,唯有检验报告上冰冷的字眼和洁身克制的自己是值得信任的。
唯有自律方可带来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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