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色相环中每一个颜色对面(180度对角)的颜色称为互补色,也称对比色,是对比最强的色组。把对比色放在一起,会给人强烈的排斥感,若混合在一起,则会调出浑浊的颜色。比如红与青,蓝与黄,绿与品红,几乎所有的画家都会避免让对比色相遇,使得名画落成败笔。
写作中也是这样。幸福即为幸福,绝望即为绝望,恐惧就应该是深不见底的黑,战栗就要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如果有作家想把两者混在一起,那他不是初生的牛犊,就是绝世的天才。
而乙一,则明显属于后者。
"如果妈妈要杀我的话,会采取什么方法呢?或许,会像平时那样拿坚硬的东西敲我的头,又或者会老一套地掐紧我的脖子,亦或是,把我从阳台上推下去,再做成自杀的假象?
一定是最后这个了。我想。还是制作自杀假象这种方法最好。到时候老师同学询问起我来时,妈妈一定会这样回答:‘洋子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应该是受不了烦恼才自杀的吧’
然后,所有人都不会怀疑我的自杀了。"
这是《小饰与洋子》中的开头,一部描写虐童问题的中篇小说。
没有冗长的叙述介绍背景,没有华丽的描写营造氛围,没有各种各样的弯弯绕绕,有的,只是一段少女的内心独白:妈妈要杀我的话,会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呢?
语气轻松地像在思考晚饭妈妈会准备什么好吃的饭菜,说出的话却处处透着恐怖与绝望。两个极端的完美融合,让人不寒而栗。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加缪《局外人》的开头:"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
同样是轻松的语气,但局外人事不关己的态度只是出于冷漠,而洋子,是出于纯真。
这即是乙一文风的一大特点:用孩子般的语调书写绝望。
在作品集里的另一篇小说《寒冷森林中的小白屋》中,这种特征简直到了极致。
“我住在马厩里。我没有家。马厩里有三匹马,不断下拉马粪。”
......
“伯母家住着两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男孩子经常来马厩玩。哥哥拿棍子打我,弟弟在旁边看着笑着,而我流着血。”
......
“我的脸上有些什么掉下来了。我捡起那块红色的东西,打算找伯母帮忙......我小心地不碰触脸过了一个月,但疼痛仍持续了半年。被我捡起的那块从脸颊掉下来的部分已经腐烂变黑,发出臭味......我的脸从此凹了一块,伤口已经不再流出液体了。”
......
“我寻找石头的时候,在山路上碰到了一名青年。因为人很可怕,我想干脆杀了他。于是我杀了他......我终于找到盖屋子的材料了。”
......
这部小说讲述的是被不人道对待的孤儿成为没有善恶观念的杀人魔,开始收集尸体搭建森林小屋。按理说,杀人魔是疯狂的,是变态的,是歇斯底里的。但在乙一的小说中,杀人魔简直就像是个单纯的孩子。这是个冷冽忧伤的故事,但读起来却像是童话,由天使讲述的恶魔童话。
此所谓洁白的恐惧。
每个人都有坐火车过隧道的经历。
隧道又长又黑,扎进一条隧道就像进入了黑暗的国度,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火车“塔塔”前进的响声。
但很少有人会害怕,甚至在过隧道时还能继续着说笑,对周围的黑暗置若罔闻,无所畏惧。
因为我们都知道,在那又长又黑的尽头有光。
乙一从来不为绝望而写绝望,他的绝望,从来都是在勾勒希望。
在《七个房间》中,一对姐弟被打晕关到了一所无法逃离的密室。在这绝望的背景下,他们只能相拥着等待死亡。但最后,姐姐自愿充当诱饵,让弟弟在杀人魔处决她时逃出门外,然后将门反锁在《动物园》中,主角爱着自己的部分杀掉了女友,爱着女友的部分又不敢承认,导致他成了一个丧心病狂的戏子。而本因在痛苦中无尽循环的他,因为那串“zoo”字母的消失解开了两者的纠缠;
留她一人独自面对杀人魔。姐姐的死换来了弟弟的生;
在《在即将坠落的飞机中》中,青年时期被强暴的女主角想要复仇,却因为一个在飞机上想要杀掉所有人、却最后自杀的瘦弱男孩而改变心意;
在《小饰与洋子》中,洋子的悲剧本不可改变,但结局前的一个逆转,让她逃出家门开启了另一种幸福的新章;
......
乙一看似怪异荒谬却浑然天成的行文风格,总会让人发出像是“啊,这是一个阴郁少年”之类的感叹。但事实上,乙一就像是隆冬的河水,虽然河面冰封千里,但河面下却有数不尽的温暖的生命。现在人提起乙一总喜欢把他分为两面,称之为“黑乙一”、“白乙一”。但我认为,不管是黑是白他都是一个对世界充满爱的少年。他的话语虽令人战栗,却也饱含着温暖。
乙一的小说读起来就像品尝农家自酿的高粱酒,口感醇厚,余韵不绝。他能让恐惧变成纯洁的白色,也能让人在战栗中,感受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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