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场秋雨光临这座北方小城的时候,气温已与冬天别无二致了。强劲的西北风裹挟着雨雪,追撵着路上的行人。于是这些缩着脖子,匆忙往家奔走的人们,就愈发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此时,下班回家的林小米正在厨房忙碌。棉质的鹅黄色家居服,让她略显单薄的身体看上去丰腴了不少。林小米不是那种一眼让人感觉惊艳的女人,可她的美似乎又格外的经久耐用。加上至今仍保持单身,以至于过了第三十六个生日后,这个女人仍有着少女般敏捷、紧致的身形。
下午连着的两节教学公开课,让她嗓子眼直发干。就在林小米刚把淘洗干净的红豆薏米放进砂锅时,餐桌上的手机响了。她匆忙走到餐桌旁,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喂,你好!”
“小米,是我!'电话那头一个很大的声音从听筒窜了出来,林小米听出来是闺蜜司马菲。
”今晚同学聚会,你可一定要来呀!”电话里的声音透着兴奋。
“我,”
“别,你可千万别又说你来不了,”林小米刚一张嘴,就被司马菲给堵了回去。
'今晚跟往常可不大一样,“电话那头的司马菲似乎欲言又止。
尽管毕业这么多年的林小米从未参加过任何同学聚会,这时她的心底却像忽然间被谁攥紧了一样。她有种预感,莫非是他回来了。
电话这头静默着,林小米没有说话。
当她终于从电话里听到“项阳从国外回来”这几个字后,她还是莫名地慌乱了。
至于司马菲后来还说了什么,她竟一点儿也没记下。
挂了电话的林小米,兀自坐在餐桌旁,任思绪回到了从前。
那是个酷热的夏天,窝在草丛里的蛐蛐们此起彼伏唱着嘹亮的歌。十七岁的林小米以超出一本36分的好成绩,被A市一所著名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录取了。这则消息,对于这个人口不足上万的小镇无异于一个重磅炸弹。
人们先是笃定地认为一定是搞错了,你看就连街坊们那些数得过来的鸡鸭,有时都能进了别家的院子,更别说伢子们同时考试,怎能就没个搞错了的时候?
女人们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在那样一个品行恶劣,尚在劳改服刑父亲的家里,居然会无端生出个大学生。直到看见一脸泪水的林小米手中,那金灿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街坊邻居才一改往日对她家的冷嘲热讽,无一不向她们母女投来艳羡的神情。
也就在同时,人们忽然发现这个早已习惯低眉顺眼,终日捡垃圾的女人竟生出了这样一个标致的女儿。最终,当人们心有不甘却又无能为力悻悻离去后,林家母女喜极而泣,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五年了,自从父亲林义忠进了监狱,母亲几乎是完全靠着捡垃圾才坚持到了今天。林小米记得每次她放学回来,即使母亲不在家。灶台上也总有捂得温热的饭。就在那一刻,林小米发誓以后绝不能再让母亲受苦了。
遗憾的是,跟她同班的项阳却在那年的高考中,因两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了。林小米是后来才得知项阳的父亲项逸轩,早已得了肝癌的。
林小米决定去项阳家,她要在项阳最失意的时候去安慰他、鼓励他,让他复读,参加明年的高考。她一边往项家走,一边在心里盘算。她还要告诉项阳自己要在大学等他,想到这里,林小米娇羞地笑了。
开门的是项阳,林小米吃了一惊,才过了不到一个月,项阳已全然不是那个有着阳光般灿烂笑容的大男孩了。只见他头发蓬乱、眼睛浮肿,显然是哭过的。尽管来之前林小米有过设想,高考落选的项阳一定会没精打采,可她万万没料到会是眼前这个样子。
林小米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跟着项阳进了屋子。一眼就看到了写字台上正醒目地摆着项阳父亲的遗像。林小米似乎在一瞬间明白了,平常成绩一向优异的项阳,为什么没能考上大学的原因。
她的心里涌起一阵无以名状的难过,来时想好要说的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来。
原来,早在半年前项阳的父亲就得知自己得了肝癌。没过多久,妻子秦岚就觉出了丈夫的异常。先是频繁的肚子疼,渐渐地她发现丈夫的脸色越来越黄,那是一种毫无生机的蜡黄。那脸色让秦岚心里忍不住阵阵发慌。
秦岚催了丈夫赶紧看看是哪里不对,可那时的项逸轩早已知晓了自己的病情,他强打精神轻描淡写地搪塞妻子是最近没休息好,只要好好睡上几觉就好了。至于肚子疼,那都是刚刚下放到这里时落下的老毛病了,吃点胃药就会没事。
听完丈夫的解释,尽管他的脸依旧蜡黄,但看那眼神不容置疑,于是,秦岚也就信了。
这个素来谦和的男人开始竭尽所能隐瞒自己的病,作为大夫的他清楚地知道治疗已毫无意义。目前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少花钱、少买药,把能省的钱省下来。他要让儿子上大学,只有项阳上了大学,才能走出这个地方。毕竟,他们的根在上海。
可癌细胞扩散的太快了,疼痛折磨的项逸轩彻夜难眠,他硬是咬紧牙关坚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连续地注射杜冷丁已让他皮下最后一点可怜的肌肉纤维化。常常为给自己打一针,他就累的浑身直冒虚汗。
就在项阳高考的头一天,项大夫终于晕倒在了诊室里。
当项阳和哭天抢地赶到医院的母亲,从跟项大夫一个诊室的王大夫嘴里得知,他的父亲半年前就查出得了肝癌晚期,现在癌细胞已完全扩散,恐怕已经不剩多少日子时,他傻了。
他只知道父亲身体不好,却从没想过父亲会得这种病。他冲出去质问王大夫,作为一个医生为什么不劝他爸住院治疗。
“你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
已明显有些发福的王大夫,在项阳不停地推搡中,身体几乎贴到了墙上,他不得不说话了。
“孩子,你爸是怕影响你考大学,要我替他保密的。”
听到这话,项阳的眼泪奔涌而出。他没再说话,转身缓缓地朝着父亲的病房走去。他的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任凭泪水一遍遍流过脸颊。他万分懊悔若是自己不考什么该死的大学,父亲一定能早点看病。他要在剩下的时间里好好陪着父亲,一步也不离开。
一周以后,项逸轩带着未能等到儿子通知书的遗憾,与世长辞了。
父亲的离世,让项阳不能原谅自己。他无法想象在父亲后来的日子里,到底是承受着多大的痛苦,一步步走出家门,坚持每天去上班的。一想到这里,项阳的心就痛得无法呼吸。
当他看到眼前的林小米,忽然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女孩之间,从此已有了一道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难道这就是命运吗?原以为能与心爱的女孩共同奔赴美好的前程,可短短一个月里现实就千差万别了。
送走了林小米的项阳,内心无比痛苦。为了躲避林小米,他去了镇上的砖窑干活,林小米后来去找过几次,都没有见到他的人。
这对约好了要报考同一所大学的恋人,从此不得不各奔东西了。项阳后来参了军,许是为了 彻底断了对林小米的念想,他主动申请去了远在祖国的边防哨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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