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想要托一下镜框,但还没有碰到镜架,他的右手就已经失去力气。他身体倾斜着,砸在门边的墙上,发出“咚”的一声,然后顺着墙面滑落。他的左眼挂在墙面的顶子上,拉出狭长的血痕,那颗原本沉静、智慧的眼球,被凶狠拉扯出眼眶,又因为神经牵挂在面部。他的身体受力转了半圈,将眼眶的血洒在墙壁上,染红了挂在钉子上的草药辨识表,然后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少年跪在地上,在他身后,一名中年女性趴在地上,与男子的尸体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形成无限接近六十度的锐角。
“水殛,水殛。”门外响起呼唤声。
那是肖小夜的声音。
水殛爬起来,扫了一眼身上,拉开门走出去。
肖小夜站在门外,夕阳正把最后一片余晖投在少女的脸上,少女娇弱的面庞变得枯黄,蓬草般的碎发从她脑后挣扎出来,被风卷着,指向风离去的地方。
“我爸妈出车祸了,”她说:“在河边。”
但那是不可能的。
“河边?”
肖小夜拉住水殛的手,抹着泪出了小区,右手边有一座不到五十米长的桥,横跨两岸——那是用于工厂污水处理的河流,只要靠近,就会闻到刺鼻的腥味。
桥面离河岸大约5米高,肖小夜家的车就是从这样的高度坠了下去,然后引发了失火,现在车已经只剩残骸,警察从车里抬出两具焦尸,一男一女,死者身上有残缺的驾照和身份证,可以证明身份。
换句话说,刚好有人坐在肖小夜的车里,刚好失火死亡了,又刚好被工作人员误认为是肖小夜的父母,在检验DNA之前,知道肖小夜父母真实死因的,只有水殛一个。
肖小夜抹着眼泪,此时夜幕低垂,天色黯淡,在河边搜罗线索的工作人员不时按亮手电筒,倒映在肖小夜的泪珠里,形成清亮的光点,顺着脸颊缓缓下滑,但也有一双光点一动不动,偶尔闪烁,那是肖小夜的眼睛。
水殛知道车里抬出的焦尸并不是肖小夜的父母,因为肖小夜的父母在他面前死去,现在尸体就在肖小夜的家里,但是,在肖小夜的眼里,父母却是因为车祸死亡,如果告诉肖小夜真相,相当于告诉她,你所承担的巨大悲痛是虚假的,而那个真相,比这层虚假又要残酷得多,还有,我们之间的信任也必然因此葬送。
尸体要送到医院尸检,出结果要等到明天早上,在这里等待已经没有意义,现在,到回家的时候了。
“回家吧。”水殛说。
肖小夜点了点头。
两个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原本昏黄的傍晚已经全黑,只有经过路灯时,才能从绿得发紫的灯光里看清地面。水殛已经决定将发生的一切告诉肖小夜,他当然知道,这样的事实对肖小夜来说,是更加严重的打击,但是,脑子里一旦掠过“瞒”这个选项,侥幸的心理就像蔓草一样在心底丛生,水殛知道,只要有一点点退缩,恐怕自己就再也没有勇气直视那个真实而又残酷的选项。
在门口,肖小夜拿出钥匙开门,水殛道:“小夜,其实……”
门被推开,地上没有尸体,摆设整整齐齐,那张原本溅了血的草药辨识表上,现在一丝血迹也没有。
……
楼下有一片空地,砂土暴露在空气中,稍微平整的地方,土地满是裂纹。那是一处废弃工地,渣土车和挖土机四零八落地靠着墙壁停着,几日来没有动过,但是偶尔能听到打桩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所以也不见得就废弃了,也许只是出了什么事,所以工程停滞,土地就这样晾在那里。
说是便捷旅馆,其实只是提前竣工的民宅,但似乎又不打算当商品房出售,四周的广告栏上打着度假村的旗号,大致是以景点为卖点,希望以低廉的价格让大城市的居民在此置业——本地的青年未必有财力买房,干脆吸引大城市的年轻人在这里买一套度假,然后在出售前,将这里装修成旅馆,赚一点差旅费。
因为不敢明目张胆地做旅馆生意,价格也非常低廉,在大城市的富人到来之前,柏溪这样真正的休闲专家反而成了第一批使用者,只是工程迟迟不竣工,景色又日益一日地重复,不管谁都难逃疲倦。中午的时候,苏瑾坐在阳台的长椅上,那时气温很怡人,木质长椅也被太阳晒得暖暖的。
日光浴很舒服,苏瑾想在这样的阳光里坐一会儿,她拧开防晒油,但刚刚从大腿涂到膝盖,就感觉到困意卷卷而来,于是就这么抱着膝盖,在长椅上睡着,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直到被吸血的小怪物叫醒。左腿膝盖内侧有点痒,因为毛巾被裹在身上,只在那里弯成半圆形,被蚊子咬了包。毛巾被应该是柏溪帮她盖的,但是,可能盖过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看过。
苏瑾坐起身体,柏溪推开凉台门。
“吃饭了。”
“有蝉鸣。”苏瑾说。
柏溪愣了一下。
“夏天还没到。”
是的,夏天还没到,因为春天还没有过去。
苏瑾不觉得自己是炽烈地爱上了眼前的男人,甚至不如干脆承认,自己就是随便。或许不该当老师,但求职时也没有太多选择,就比如说,作为随便的女人,在求职时看到老师这份职业很适合自己,下定决心痛改前非,这能有什么错呢,现在这样,只是因为客观的原因改失败了,还要继续努力而已。
但是,柏溪却完全没有随便这种东西,第一次在被窝里触碰柏溪身体的时候,柏溪在瑟瑟发抖。
没有那方面的经验并不会让人尴尬,苏瑾毫不犹豫地,身体靠过去。
“不要。”
嗯?
“不要,我说不要。”柏溪说着,用手胡乱地推开苏瑾。
氛围消退了。
不管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对苏瑾而言都有着明确的挫败意味,她转过身体,重重地砸在床上,三秒钟之后,她开始疯狂地卷走棉被,把柏溪赤身裸体地留在另外半边床上。
柏溪倒是没有挣扎,但是,盖着这么多被子又实在太热了,苏瑾把大部分被子踢到床下,现在感到不安的是柏溪,在柏溪主动搭话前,自己绝不妥协——她就抱着这样的想法入眠,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在她的身边,柏溪背对着她,赤身裸体地躺着,呼吸均匀,苏瑾以为他睡着了,刚要担心他会不会受凉,就看到柏溪搂着身体快速摩擦,以此取暖。苏瑾叹了口气,她把被子拿上床,去洗了把脸,回来的时候,看到柏溪正在阳台做俯卧撑。
“你不冷?”
“我很强壮。”柏溪回答。
昨晚是你不对,苏瑾想说,但好像这样说了,就又认输了,那就是柏溪不对,但也应该柏溪主动道歉,主动的是自己,受伤的也是自己,我吃亏了,应该有另一个人为这份尴尬买单。
就这样,这份尴尬持续了三天。
柏溪没有道歉,他也不和苏瑾说话。
阳台上有一种蛾子,有着猫儿一样漆黑的眼睛和蓬乱的鳞粉,拍死的时候汁液喷射而出,恶心到让人不敢看。苏瑾害怕那种蛾子,但她要维持尴尬,就不能向柏溪求助,在入夜时分,那种蛾子从路灯扶摇直上,停在苏瑾身边,苏瑾只能端端正正地坐着,与蛾子保持友好的距离。
“啪。”
柏溪拍死蛾子,用餐巾纸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苏瑾。
如果换一个男人,苏瑾可以会用“体贴”两个字形容,但是柏溪不行,与其说是关心她,还不如说他就是单纯地观察入微,就像随手掸掉桌子上的粉笔灰,你不能说柏溪爱上了桌子,他只是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不和谐,然后用他自己的手法让不和谐消失。
和这样的男人共处,别说一周,恐怕一辈子不说话也不是不可能。
“谢谢。”苏瑾说。
“对不起,”柏溪回道,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我是说打蛾子这事。”
苏瑾捕捉到了柏溪瞬间的思维跳跃——如果需要特指打蛾子这件事,大概还存在着其他需要道歉的事情,换句话讲,柏溪本来是为那天的尴尬道歉,但如果苏瑾联想到那天,恐怕又会引发更剧烈的尴尬,于是又欲盖弥彰地补上了“打蛾子”,但是这样一来,苏瑾就很容易察觉到,在道歉这件事上,柏溪谨慎得如履薄冰。
“哼。”
苏瑾想,如果关系就此缓和,也不是一件坏事,她这一天享受着难得的安心,然后躺在松软的床上,也许是心态上比较放松,这个晚上,她距离柏溪的距离没有那么远,所以柏溪上床的时候,蹭到了她左腿膝盖的包。
那是白纹伊蚊叮咬的地方,蚊子拔出针头的时候,甚至还带出了血管里的一抹血丝,然后在几个小时后,起包膨胀成有着锯齿形边缘的浮肿。柏溪蹭到了那个包,也许膝盖,也许是腿毛,苏瑾觉得仿佛有一连串火花在自己的大腿内侧噼里啪啦地爆开,那是瞬间产生的剧烈瘙痒,但她还没来得及应对,柏溪已经把手摸到了那里。
“这是什么?”柏溪说着,又挠了两下:“蚊子叮的包?”
苏瑾只觉剧烈的瘙痒稍作平息,紧接着,好像有股温热的血液,从大腿内侧扩散到全身,而且不仅是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敲开后脑,从那个缺口,拼命地往外抽气,苏瑾感觉呼吸不过来,她颤抖着抓住柏溪的手,柏溪的手心全是汗。
柏溪没有说话,苏瑾也没有,柏溪的方向变得很安静。
过了一会儿,柏溪道:“你哭了?”
苏瑾猛地抽手,但马上又被柏溪抓住,她踢开被子,跳下床,狠狠地踹了两下柏溪的手臂,但柏溪紧紧握住——他用了很大的握力,苏瑾觉得有点疼,她又狠狠地踹了两脚,柏溪在黑暗中纹丝不动,苏瑾恼羞成怒,一巴掌把台灯拍亮。
柏溪像触电一般把脸转了过去,但是,有颗泪珠正顺着他右边脸颊下滑,在台灯的光线下莹莹闪光。
苏瑾更觉得愤怒无比,明明是一直主动的自己更委屈,凭什么,而且他还是个男人,男人可以哭吗?而且他还越握越紧了,这是个什么东西,我怎么会沾上这种人……
“我好想做啊。”柏溪喃喃道。
他慢慢松开手。苏瑾把手抽了出来,冷冷地看着柏溪,不能总是自己主动,不,已经不想再和这个男人发生任何事了。
“但是,如果我做了的话,”柏溪说:“这就成了预谋。”
苏瑾脑子里轰然作响,她颤抖着拿起手机,打电话给酒店前台。
“帮我开个房间,随便哪都行。”
“小姐,这会儿系统关了。”
“有人要强暴我。”
前台愣了一下,报了一个房号,是同一层。
苏瑾挂断电话。
“我天亮再过来收拾行李,”苏瑾抱着衣服,一脚踢开房门:“这会儿要休息。”
“我是不是……”
轰,门关上了。
……
那天柏溪独自说完的半句话是“不管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我了”,但是,这句话只有他自己听到,次日苏瑾来收拾行李,他把自己关在厕所,一句话也没说。他认为自己知道苏瑾在想什么,苏瑾已经这样主动,而自己还在推辞,推辞的理由又是那样荒谬,这对苏瑾实在谈不上尊重。我自己又是什么好人,柏溪想,如果我是苏瑾,一定觉得这个男人恶心透了。
我真的很恶心,柏溪想,我真的恶心。
回到学校后,苏瑾开始曝光那些曾经骚扰过他的男人,这让柏溪更加噤若寒蝉,不过,如果苏瑾这样曝光也没有遭到报复,那么之前那些关于她水性杨花的传闻也就不攻自破了——很快又传来苏瑾结婚的消息,这让柏溪反而松了一口气。
也许生活终于要回到正轨了,他想。
……
“也许生活终于要回到正轨了。”
柏溪说着,打开了水殛的调查表。
上面只有两句话。
“我没有十年前的记忆,我的记忆是从八年前开始的。”
“记忆深刻的事情是,肖小夜的父母是我杀死的,但不是车祸,他们听我说了一些事,就死了。”
但公开调查的结果是车祸,柏溪弹了弹调查表,水殛撒谎了。
不对,他是不可能撒谎的,否则就没有理由毁掉调查表,那么,在水殛的记忆里,肖小夜的父母不是死于车祸,但在公开报道里却完全相反,这两种情况是如何共存的呢?
如果水殛的记忆是绝对正确的,那么大众的记忆就是绝对错误的,换句话说,有人替换掉了大众的记忆——也许没有那么复杂,只是伪造了车祸现场,那是谁伪造的呢,他有什么目的呢,这么做没有人是受益者……肖小夜。
车祸后,肖小夜就住进了水殛家里。
水殛杀死了肖小夜的父母,然后肖小夜为了住进水殛的家里,伪造了车祸,这样水殛就没有理由揭露真相。
推理完成了,柏溪站起身来。
等一下。
柏溪的视线停留在调查表上。
“他们听我说了一些事,”柏溪念道:“就死了。”
而且“肖小夜的父母是我杀死的”,也就是说,不是自杀。
“换句话讲,”柏溪道:“告诉他们夫妇‘一些事’,就会导致他们夫妇死亡。”
存在着只要听到就会让人死亡的信息,或者是。
“一旦知道什么信息,就会被杀掉。”
信息谋杀。
肖小夜不是为了住进水殛家所以伪造车祸,而是为了掩盖信息谋杀,不能排除这种可能,那么,到底是什么信息,又是谁杀的人?是肖小夜杀的吗?绝对不是,肖小夜没有动机。这条消息很可能和肖小夜有关,所以水殛才会在肖小夜不在场的情况下告知肖小夜父母,是蓄意谋杀吗?如果是蓄意谋杀,那应该是肖小夜父母知道了什么,被水殛杀死,那么肖小夜没有理由伪造车祸。
那么就是,水殛知道了一些肖小夜的真相,他把这件事告诉肖小夜的父母,然后他的父母就死了,而这个真相,也是肖小夜想要掩盖的。
肖小夜有超能力。
只要知道这件事,就会死亡?这可能吗?
“太荒谬了,”柏溪道:“不过,试一下也没什么问题。”
远处响起清洁工的脚步声。
“就告诉她好了。”
柏溪走出门,清洁工鄙视地看了一眼柏溪,然后和他擦肩而过。
“不,人类的生命是平等的,”柏溪喃喃道:“清洁工的生命并不比其他人下贱。”
他抬起头。
阳光被玻璃反射,在空气中形成清晰的光轨,投射在他的脸上。
柏溪抬起头,那是播音室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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