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有很多都颇具历史感,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好了歌》及其注解。
关于《好了歌》每一位读者应当都很熟悉,它出现于书的第一章,《红楼梦》第一章大笔勾勒了甄士隐的半生,甄士隐本是姑苏城中一乡宦,家中虽不大富大贵,但也是当地望族,然而却不幸连遭劫难,先是遇上了贾雨村,然后上元佳节丢了女儿,后家里又着了火,再加上鼠盗蜂起,民不安生,只得变卖家产投奔岳丈而去,寥寥几笔把一个家境殷实的甄老爷写到了穷途末路。
这几件事前呼后应,张弛有度,叙述手法十分高超,作者仿佛一架摄像机对这一切不置褒贬,不流露任何情绪,但字里行间沧桑感扑面而来。虽然历经剧变,却没有写甄士隐任何心理活动,直到最后甄士隐遇见一僧一道,唱出了那首《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好了歌》平白如话,没有任何需要解读的地方,讲的也是很浅显的道理,世人都知道神仙好,但谁也舍不下功名、金钱、娇妻、儿孙去成仙。而那追逐了一辈子的功名利禄妻子儿孙又如何呢,随着生命逝去撒手人寰,一切都化为泡影,了无踪迹。
这简单的道理是将人生彻底的否定,无论你如何起高楼、宴宾客,无论你再红火热闹,终将烟消云散归于虚无,这正是甄士隐的切身经历,也是这世上千千万万人的经历,命运如同大地,不管怎么走,都在其中。
于是甄士隐将满腹愁肠化作《好了歌》注解,这是甄士隐在全书中唯一的诗作,也是最直接、最真切表达甄士隐情感与思想之处: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甄士隐的注解是极端的、尖刻的、非理性的。
他是读书人,应当遵从儒家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不管有什么情绪,一定要“发乎情,止乎礼”,但是甄士隐在《好了歌》注解中直抒胸臆激愤昂扬,其言辞早已越过了“礼”的限度。
苏缨的《王国维点评红楼梦》一书中说道:
若从感性上看,甄士隐对《好了歌》的解文无疑抓住了人生当中最具戏剧冲突的一些侧面,是最让人郗歔和感喟的;若从理性上看,解得一点都不切,因为甄士隐抓住的全是突出的个案,是特例,自然也就以偏概全、似是而非了。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话虽不错,但人们还是愿意给孩子提供最好的教育,虽然也可能培养出强梁,但比起糟糕的教育来,孩子日后作强梁的概率肯定会小得多。
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话也不错,给女儿找个富裕的婆家也难保她将来沦落到红灯区。但你若偏信了这话,把女儿嫁到贫民窟或者恶人谷,她将来“流落在烟花巷”的概率肯定更大。
如果用现代心理学的话来讲,甄士隐这段解文是建立在个案历史信息之上的,完全表现了人的感性的一面,若是他理性一些,就该知道基于统计信息作出的判断才是更加准确的。但事情往往是这样的:当人们既掌握了统计信息,又面对着生动鲜活的个案历史信息的时候,即便后者的内容与前者相反,人们也往往会依据后者作出判断。彩票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即使从统计信息上看,小概率事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人们还是容易因为那些中大奖的个案而激动得意乱神迷。
甄士隐的注解是荒谬的,但正是这偏激与荒谬才极具感染力。
举个简单的例子,“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当然是一句错误的话,但它与甄士隐的解文一样极具感染力。相反,如果说成“某些男人不是好东西”,或者“某某不是好东西”这也许是正确的,但却失去了感染力。
所谓的荒谬仅仅是“事实上的”荒谬,却表达出了一种“真实的”心态,或者可以说,正是因为荒谬,才尤其显得真实。
在列举了一系列荒谬的个案之后,甄士隐对其高度概括——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只此一句写尽了历史洪流中的众生相,脂砚斋评道“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
现实人生只是暂时寄居的地方,人生的本源本不在于此,而人们却错以此为故乡,这世界就是幻场,是一个虚幻的舞台,兴衰荣辱朝代更迭,一个个轮番登台,阴谋阳谋、兵戎相见所为不过是在台上多驻留片刻、多唱上几句。
碌碌一生疲于奔命,到头来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发,身已千里,心无所系,举目四望却看不到来路与归途,就到此为止吧。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一个人不管如何挣扎却敌不过命运的弹指一挥,甄士隐的不平与愤怒都在解文之中,他痛斥命运的不公却又诉说着无边的无奈,甄士隐的人生观非常消极,他是彻底的认命、彻底的躺平——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什么是“荒唐”?这就是“荒唐”。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处处与人为善的大好人甄士隐落得如此惨淡,晚景凄凉,而大奸大恶的贾雨村却春风得意升官发财。再对比之前甄士隐对他的资助和之后他对香菱的见死不救,不得不令人痛心疾呼——这是什么世界啊!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红楼梦》就是一出最荒唐的戏码,它所演绎的正是这颠倒错乱的人间。
《好了歌》及其解文所要表达的不是甄士隐一人之遭际,也不仅仅是一个家族一个朝代的兴衰,而是吟唱出了荒唐的人间真实和残酷的历史真相。
《红楼梦》之大并不单指其包罗万象的内涵和卷帙浩繁的红学著述,更主要的是作者野心之大,他并不单纯地表达一时一地之境遇或一国一族之人事,他想通天彻地书写浩浩汤汤的中华文明,与古往今来人类共通的悲欢离合,以及亘古不变的天道往复命运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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