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在街口的文具店买了本《诗经》。五元的小册子,面上积了点灰。有注音,看得仍一知半解。
高一,报名加入学生会的学习部。面试时,学长问我喜欢看什么书,我说《诗经》。又问我喜欢哪部分,我说风。又问什么风、哪篇?我说《邶风·击鼓》。他摇头说不知道。我没说《击鼓》的第四章便是有名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后来还问了些什么,忘了,总之我没有通过。
电视剧里,很多痴男怨女的誓言,也是那十六字。很深情,但多是悲剧。我很少看电视,却总觉着见过许多这种片段。
我第一次接触这十六个字,正是翻看到《击鼓》之时,这一章可谓是全诗里最好懂的了,所以印象深刻。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当时得到的解释说这是在描写同袍之情,同生共死上战场,后世用来形容夫妻情深。虽觉得奇怪,上战场为什么要牵手、偕老,但也没有再进行别的探讨。后来看小说多,读诗少了。(以前读得也很少。)
这两天看《诗经注析》,此章解释为追述当日执手相誓、期以偕老之事,与战乱情境对照,更加显出此日情状的可悲。
契,合。 阔,离。契阔,叠韵,是偏义复词,偏用“契”义,指结合。闻一多《诗经通义》:“死生契阔,犹言生者同居,死则同穴,永不分离也。”
子,指作者的妻。 成说,约定、结誓。 这一章回忆当初与妻子分离订约的情景。(程俊英、蒋建元《诗经注析》)
最后一章则嗟叹夫妻远隔久别,对兵役无已深表怨叹——我无法守约。
内心好像突然被溢满了,说不出的悲哀。男女之誓,并不更显得浪漫;而是包含的感情多了,与平淡的日子相比,相见无期,死生难测,我想要告诉你我没能遵守约定常伴左右——也不能够,有种更深更广更无力的悲情。此刻,不是想活着,是想活着与你聚首。
古诗里显现的时间真是漫长而平稳,永生永世,不绝期许,笃定守望。相近的题材,类似的情感,杜甫《新婚别》云:“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饮马长城窟行》云:“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我想象的预设,是我这一生所有的尽头。不免过于凄苦,又暗合我们文化传统中对爱情的古典信仰,深情长情令人共情。这样,也容易偏侧于一点,而忽略了诗歌所处的时代语境,淡化了悲惨,只剩戚戚。
在此,我就只纠结这四句。话说回来,同袍之情的说法又出自何处、如何解释呢?
西汉时,传习《诗经》的有四家,鲁《诗》、齐《诗》、韩《诗》和毛《诗》。东汉后,毛《传》郑《笺》影响极大,今文经三家说不再通行,《十三经注疏》里收录的,也正是毛《传》郑《笺》孔《疏》。
《传》:契阔,勤苦也。说,数也。
《笺》:从军之士,与其伍约:“死也生也,相与处勤苦之中,我与子成相说爱之恩。”志在相存救也。……俱老者,庶几俱免于难。
《正义》:王肃云:“言国人室家之志,欲相与从。生死契阔,勤苦而不相离,相与成男女之数,相扶持俱老。”
《十三经注疏》里对于这句话的解释就已经产生了分歧。郑玄认为这四句是说战士们约定,互相救助,避免死于军中,保命终老。王肃认为这说的是家庭之志,望夫妻偕老。钱锺书先生认为“按《笺》甚迂谬,王说是也,而于‘契阔’解亦未确。”
对“契阔”的考释,历来甚多。
清王先谦的《诗三家义集疏》里头辑有韩家说,“契阔,约束也。”(“契阔”是“絜括”的假借字)胡承珙云:“死生絜括,言生死相与约结,不相离弃也。”作者认为“笺用韩意改毛”。
宋朱熹认为“契,与挈同。契阔,隔远之义。”此章意为:“从役者念其室家,因言始为室家之时,期以死生契阔不相忘弃,又相与执手而期以偕老也。”
宋以后,多释“契阔”为“隔远之义”,或是“离合”,意旨相通。钱锺书先生认为“离合”较为允当。
至此,我还是偏向于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理解为回忆往昔与妻之誓。
全诗章旨大体已明了,至于诗中战事究竟为何,倒没有兴趣知晓或求证,如清人方玉润言:“此戍卒思归不得诗也,又何必沾沾据一时一事以实之哉?”附在末尾以作参考。
然细玩诗意,乃戍卒嗟怨之词,非军行劳苦之诗。当是救陈后,晋、宋讨卫之时,不能不戍兵防隘,久而不归,故至嗟怨,发为诗歌。始叙南行之故,继写久留懈散之形,因而追忆室家叙别之盟。言此行虽远而苦,然不久当归,尚堪与子共期偕老,以乐承平。不意诸军悉回,我独久戍不归。是囊以为阔别者,今竟不能生还也;囊所云“与子偕老”者,今竟不能共申前盟也。夫国家大役,无过“土工城漕”,然尚为境内事。即征伐敌国,亦尚有凯还时。惟此边防戍远,永断归期,言念室家,能不怆怀?未免咨嗟涕洟而不能自已。”(方玉润《诗经原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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