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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达:樱桃酱(达斡尔族)

晶达:樱桃酱(达斡尔族)

作者: 红马读书会 | 来源:发表于2017-02-21 22:31 被阅读0次
    本文作者晶达

    我从没有花钱买过樱桃。

    让我为樱桃掏钱,在潜意识里是一个被禁止的行为。我会条件反射地反问自己:我为什么要买?好像我家的三颗樱桃树还在每年开花结果,好像我家的樱桃仍然吃也吃不完……

    家里有三颗樱桃树的时候,家里也住着三个人:妈妈、老姨和我。老姨,是东北人的说法。虽然我们是达斡尔族,因位处内蒙古东北部也深受当地汉族人的影响,吃吃东北菜,说说东北话,也会叫“小姨”为“老姨”、“小舅”为“老舅”、“小叔”为“老叔”,以此类推。于是“老”就成了“最小”,反而流露着一种呵护和疼爱的情愫。

    老姨真的很小,她跟妈妈同一属相,整整小了十二岁。据说她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因我生来无肉又动作迟缓,她久久不敢用手触碰我,总觉得我是一只硕大的蠕虫。那时她只有十八岁,我生命的开始也是我与她一辈子亲人缘分序幕的开始。

    我不记得樱桃树是怎样慢慢成长起来的,也不知它们三颗树之间谁长谁幼,在我对我们家格局对称的院子有印象的时候开始,院子里就已经变得非常丰富多彩。

    站在院子铁质的栅栏门前,一条一米宽的水泥地面长长的直通房子正中间一扇被漆成天蓝色的木门,又在房门两边的窗沿下延展出两块领地,就像一只蜻蜓的翅膀。这条不宽的水泥小径可以任人幻想成特别铺设的迎宾地毯,或者一架由魔法变换出的架桥。

    就是这条不宽的小径将我们不大的院子均分为两块,院子里埋着厚厚的黑土,供养着几颗果树、几朵鲜花、大批野草和不时松土时被翻出来的蚯蚓们。这些花草树虫毫无规律地分布在对称的院子里,如果连植物也对称起来,很难让人不怀疑房子的主人有不可遏制的强迫症。

    老姨就这样布局过一次。她在水泥小道的两边各种了一排向日葵,向日葵长得高高大大肥肥壮壮,每次经过水泥小道出门或回家的时候,它们就像两排卫士迎接或欢送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很像一位高贵的小公主。

    这些卫士很幸运地与我合过影,它们的英姿至今留在那张老照片上。不知那是我几岁生日,反正照片上的我少了一颗牙齿。我头顶梳着一个像花一样散开的冲天辫,身着一条当时不明质地现在知道叫聚酯纤维面料的裙子,我莫名其妙无师自通地将它改造成了露肩性感装,脚上蹬着妈妈的黑色大高跟皮鞋,而后真的像公主一样摆了个潇洒的姿势,做了一回“摩登女郎”。

    那时我并不知道“摩登”的含义,妈妈总是将它用来形容大学毕业归家的老姨。我只知道老姨与我们很不一样,小小的我词语有限,也只能用“不一样”来形容。她的房间布置跟我见过的妈妈房间、大姨房间、姐姐房间统统不一样,你总会有一种琳琅满目的感觉,一种温暖的旧色调,一种并不是清新却很香郁的味道。她的房间对我来说充满了神秘感,以至我每次企图进去的时候,都怀着一种探索精神。

    我不大敢踩她的地板。在老姨毕业归来之前,那个房间的地板本是绛红色的,人们踩在上面的时候心里非常踏实,那暗沉的颜色不会让人觉得心疼。从南方带回都市新风的老姨亲自动手将地板辛勤地刷成了前所未见的奶黄色。这娇嗔的颜色让人每次落脚时都生怕地板会被踩疼而发出娇滴滴的呻吟声,又像踩在云朵上,随时不小心就会露到底下去。我时常快步飞奔,直奔火炕,将我短短的腿掉在炕沿边,心里便觉得安全了。

    在一铺大炕旁边,置着一个雪白雪白的桌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它同样是由老姨亲手粉刷的。桌上摆着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小竹筐小铜罐、穿着和服的日本娃娃、几根孔雀的羽毛、几根粗细不等的毛衣针。这些东西我总是拿起来再放回去、拿起来再放回去,似乎总期待能再发生一些我意想不到的吃惊事,比如日本娃娃是可以说话的或者小竹筐里跳出了一个精灵,尽管我臆想过各种情景,可惜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

    当然,那时我并不懂得“日本”是什么意思,因为我还处在认为世界上只有“中国”和“外国”两个国家的年纪。老姨的发型和她桌上那个日本娃娃的发型很像,就像一个蘑菇倒扣在头上,乌黑锃亮,加上她白皙的脸,她总是很容易在人群中被辨认出来。

    除了别致的发型,心灵手巧的老姨时常自制一些服装,她桌上那些平日里像是装饰物的毛衣针这时就派上了用场。她经常坐在毛线堆里对着教授针织技巧的书摆弄那粗粗细细的针,织出各种图案,编出各种球球。自从她送过一两件因为缩水变小的衣服给我和表姐后,我的贪婪之心便与日俱增。那件与向日葵卫士合影时穿的裙子也是我觊觎老姨的物品之一。

    我时常觊觎她的东西,小到小首饰、小玩偶,大到美衣服、靓鞋子。我曾觊觎一双沙滩鞋多年,那双鞋很简单,鞋底是黑色的泡沫底,鞋带是紫色的松紧带,老姨总是光着白嫩的小脚穿着它,在鞋头展露她那两个非常翻翘的大脚趾,显得顽皮可爱,每次迈步抬脚,泡沫底都打着她的后脚跟“塔塔”地响。

    这双鞋非但很结实,而且不过时,老姨就穿着它们“塔塔”了许多年,等她终于把它们丢到后仓库里落灰的时候,我每年都顶破新鞋的大脚已经38号,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脚的生长速度如此之快,在我160厘米的时候,它们是38号;如今173厘米,它们还是38号。就好像告诉我觊觎她人物品是非常恶劣的行为。

    老姨也并不是一味在自己的房间里做宅女,等着我去“进攻”,她有时拿着几盘磁带慢悠悠地走到我们的房间,用妈妈的那台小录音机放摇滚乐给我们听。于是我和妈妈知道了世界上还有崔健、郑钧、黑豹、唐朝,他们总是唱得撕心裂肺,声音时而沙哑时而高亢,妈妈高兴的时候也跟着吼两句,再随节拍摇摆两下。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常听摇滚乐的关系,我和妈妈房间外那棵孤独的樱桃树总是结出很甜的果实。

    这颗樱桃树离我和妈妈的窗台很近,仿佛触手可及,陪在它不远处的是一棵年年夏季与毛毛虫纠缠不清的杏树,再往前望去则是一棵硕大的我并不打算让它在这篇文章里做配角的树。另外的两颗樱桃树互相挨得很近,却离我们很远,它们生长在老姨窗外十米远的地方,一副好像如果长了脚就恨不得逃出院子去的架势。它们就像只顾终日甜腻恋爱的两个恋人,不能专心生长,结出的果实又酸又涩。

    不管是甜樱桃还是酸樱桃,它们都是我的樱桃、妈妈的樱桃、老姨的樱桃,这三棵树结出的果实也是我印象中根深蒂固的樱桃模样。由于这根深蒂固的印象,我每每在水果摊看到那些“樱桃”发福的身体和像吐出的舌头一样长长的蒂,我都认定它们是基因突变的品种,我会连同所谓的车厘子一同称呼它们为“大樱桃”,这样称呼时还必须带上一种不屑的口气,以至于在成都的多年,我时常被水果店老板以高八度又非常嗲的成都话教训道:“宰割死才哩子!”他们硬要强调“这个是车厘子”,想来是因为车厘子永远高居不下的价格让他们觉得它是镇店之宝。

    我家的樱桃个头很小,小的像一颗颗红色的珍珠,它们的颜色更嫩,无法定义的颜色介于水果店里那些樱桃和车厘子之间,不知是不是因为“浓缩就是精华”的原因,它们的味道相对来说更加浓郁。樱桃们长着短小的蒂,与树枝非常近,一撮一撮地攒在一起,树叶上长满了绒毛,好像是因为被移植到了严寒的东北而用来保暖似的。现在想来,我家的樱桃才应该是基因突变的品种,我着实不该继续冤枉那些价格离谱的肥家伙们。

    为了澄清这些肥家伙们的身世,我特意打开电脑百度了一下,想研究研究究竟谁才是樱桃的真身,却意外地发现车厘子居然就是“大樱桃”——“车厘子”三个字由英文单词“cherries”音译而来,“cherries”就是樱桃的意思,它不仅是指小小红红的中国樱桃,它们是从美国、欧洲等地漂洋过海而来的个大皮厚的进口樱桃。也就是说,中国樱桃是小樱桃,“车厘子”是大樱桃,它也被唤作欧洲甜樱桃和欧洲酸樱桃。可不管来自何方,它们都是cherries,都是樱桃。只可惜百度上提供的“中国樱桃”还是比我家的樱桃壮硕不少,这说明我们家的樱桃确实不是正宗嫡传,不知是谁将樱桃的种子带到了我家院子,也许是风,也许是鸟,或者是人,这是个谜。

    我已经许久没有吃过樱桃了,我说的当然是我们家那些放在嘴里都不忍心咀嚼的小家伙。我那时经常站在窗外的樱桃树下,伸出两个手指随意夹一颗下来放在嘴里,不洗也不擦,轻轻用舌头把它在牙堂和舌头之间压扁,任少量果汁的味道慢慢在嘴里弥漫。这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吃水果,它更带有一种游戏的味道。至于另外两棵树,我从不青睐它们,倒是记得见到老姨拿着铁盆把它们的果实都采摘下来的样子,我就知道那是她准备做一盆樱桃酱了,口水便在嘴里泛滥起来。

    三颗樱桃树结得果实对三个女性来说实在是供过于求。我那时还算不得一个少女,至多算一个丫头,在没有冰箱的日子里,樱桃们不得不面临瓜熟蒂落的惨状或者烂在盆里的下场。瓜熟蒂落,多么美好的一个词汇,可惜只有无人问津的瓜果才会瓜熟蒂落,落了之后就躺在土壤里慢慢腐坏。反正是摘也烂,不摘也烂,后来忙碌的妈妈索性不管树上的樱桃们了。

    不知老姨看到樱桃烂在地里是不是有一种黛玉葬花的哀伤呢?几乎从不下厨的老姨却专门为樱桃们烧了一锅热水,再将樱桃洗好放入锅中,加上少许绵绵的白糖,发明出了我和妈妈从未想过的樱桃酱。它被盛到我们家最大的碗里,散发着热气,经过一煮,樱桃肥大了一些,原本透明的水也变得红粉红粉的,那独特的味道至今能在我记忆中被回味起来。

    妈妈说,樱桃是唯一一种果肉不生虫的水果,有人体所需的多种维生素,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可是,樱桃们却在我们的院子里落得无人问津最终回归大地的结局。如果没有老姨做樱桃酱的奇发异想,谁又会对樱桃们年复一年徒劳地生长而惋惜呢?又有谁会记住它们的出生和死去!

    有天在网上看到老姨发了一张图片,她很惊喜地说,居然遇到了跟我家的老院里一模一样的樱桃,它们被盛在一个筐里,自由却落寞。

    我也是惊喜的,我的樱桃们,儿时的樱桃,并没有因为院子里那些被伐掉的樱桃树永远地离开我,它们还在某处继续生长着、繁茂着,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去寻找那样一颗樱桃树,摘下它的果实,再做一碗樱桃酱。


    作者简介:晶达,女,达斡尔族,1986年出生。已发行长篇小说《青刺》《大猫就是这样逃跑的》,曾在《中国作家》《星星》《中国诗歌》《民族文学》《天津诗人》《边疆文学》《草原》《骏马》《内蒙古日报》《新华书目报》《南方文学》《传承》等报刊杂志发表中篇小说、诗歌、散文若干。鲁迅文学院英语班学员。获2013年《边疆文学——金圣担保文学大奖散文奖》, 中篇小说《请叫我的名字》获第七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长篇小说《青刺》获内蒙古自治区第十一届索龙嘎文学奖和其他一些奖项。现为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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