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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下)

序章(下)

作者: 与狼共轭 | 来源:发表于2020-10-04 00:29 被阅读0次

作者:与狼共轭

选自《废城花园》

从去年刚找到工作开始算起,一直到今年夏又一轮家教课完成,我始终没有与别的什么人打过交道——或者说我从来没有融入过一个完整的社交群体。

我是在一次下课后忽而明白这一点的。那时我正走在塞纳河旁的小路上,侧旁就可以远远望见西堤岛上的繁华。我过了桥,站在圣母院大门前宽阔的广场。这儿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华丽的四轮马车。不管是走进圣母院或者正对着大门默默祈祷的人,还是刚从舞会回来的男士女士,都从我面前走过。整个广场充斥着嘈杂的交谈声和笑声。我携着包,穿着白色的连衣裙,一个人站在广场中央。这一刻,我骤然意识到除了累积在我身上和心里的疲劳,还有什么在一直折磨我。这几个月我花钱买了好几本书,但读来十分艰难,进展甚微。可笑的是,我同时也意识到我花钱买书的主要目的其实也是为了企图去消解这个东西,但每次一拿起书,读下去的欲望反倒是被它所消解了。然而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我诚然无时无刻不在面对着生活的各种不易,但最令我心生疲惫与不安的则是交流的缺乏。这样东西简直是一只无形的恶魔,在神与我自己之间建筑了一道墙,让上帝也无法倾听我的内心,赠我以有效的慰藉。我感到长期以来,我的内心是一片空虚的沙漠。

6月份的时候,我买了车票,回到敦刻尔克。我想,现在大概终于有机会暂时找回那种内心充实的感觉了,因为这次回去,我可以留得久一些。尽管我并不是很擅长和父母交流——他们总是只对在我们看来严肃而无聊的话题上滔滔不绝——但我还有玛格丽特和皮埃尔。我们三个人就是一个小社会。我们有好多可聊的:皮埃尔能够随口叙述几个数学家的逸事;玛格丽特在打扫家庭卫生之余,总喜欢琢磨着那几本植物百科全书,对许多花卉的花语、寓言可谓了如指掌;至于我自己,当然可以把“老头儿”和小贝托利的故事分享出来……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琐琐碎碎之事,故而凿出一块新鲜话题的缺口于我们同样易如反掌。总之,我往往在这种时候才找到了一些生活的乐趣。

由于时间宽裕了,我拥有了不少出门的机会。我前去拜访了格里塔尔家,见到了费拉里和妹妹夏洛特。他们看上去并没有变化多少,尤其是夏洛特。我见到她时,她背靠着满满一墙的书,坐在地上捧着什么,表情忧郁而认真,根本没顾及我推开房门;直到我轻声喊她的名字,她才惊喜地叫了一声,放下书与我搭话。我第一次在图书馆的最靠里的角落认识她时,她就是这样的姿势和神态;而当我初次向她问好时,我至少喊了她三遍。

“转眼间,我们已经恰好一年未见了。”她把我领到前年圣诞时我们一起待的地方。这儿的一切还是一年半以前的样子,只是这次壁炉是灭着的。费拉里缓缓走过来,小心翼翼地为我们端上咖啡。这咖啡有着难以言尽的味道,不论是嗅觉上还是味觉上。

“这一年里,你过得如何,洛薇雅?”费拉里问道,“听说你去巴黎做家教了?”见我点头,他继续说:“唔,这可是个很不错的职业啊,洛薇雅。至少你从中能进一步充实自己。”

“尚可,工作并不太轻松。好在收入是够的,况且家里也会寄来一定量的钱,所以我可以坚持下来。然而总之我的日常生活是苦的,这或许是由于寂寞的缘故。”我叹口气,“唉,还是怀念这以前的时光啊!那时候,我还有固定的朋友团体。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巴黎。最难熬的就是多余而累赘的独处时光了。”

“真是咖啡一般的生活,是吧?”费拉里笑道,“苦里带香,多么值得回味的浓郁香味儿!就像我们现在品尝的这个。”他端详着杯子里的黑色液体,若有所思:“烹出第一杯咖啡的人或许正是一位哲人。他简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家!噢,这种味道,许多境况不佳的家庭或许还求之不得呢!”

“若是把洛薇雅换作你,或许在巴黎坚持了两天就要作罢了。”夏洛特说道,看着费拉里的眼睛,语气里有一种反驳的意味。

透过窗,我发现外面的云不知不觉已然增多了不少。窗台上摆着的一只花盆,泥土上的几朵不知名的小花正呆呆朝着银色的天空,淡色的花瓣抵着窗棂上的纹样。

我感觉那花盆的外壁上好像画着什么,走近一看,却发现是两只美丽的天使。其中一只的形象是一位纯真可爱的小女孩,年龄大约十来岁左右。她扎着两束马尾头发,仰起头像是在入迷地望着什么,手也顺着目光向上伸去,身子依偎在另一只跪坐着的天使怀中——这只的形象是一位二十多岁的温婉女郎。大天使轻轻抚着小天使柔软的头发,慈爱地看着她。我有些着迷地观察了半晌,随后用手拿起,轻轻抚摸着外壁上的这幅画。夏洛特见了,于是也凑了过来,向我讲起了买它时的故事。

“这盆景我上个月刚买的。”夏洛特说,“我买它是为了消磨时光,给每一天增些乐趣——不过作出购买的决定也实属机缘。原本,除了完成简单枯燥的各种家务活,我都把自己的时间与精力献给了这座书橱。但时间一久,我也感到乏味了不少。故而到了后来,我养成了每天外出散步的习惯。那天我正好碰见一家花店,于是走进去看了看。里面的布置比其他许多花店的都要井然有序得多,整个屋子也打理得干干净净。我和店长友好地打了招呼。他非常和气,总是乐呵呵地看着我参观整个房间。我由此逐渐来了兴致,把里面陈列的花卉好好欣赏了一边,最后看上了这株。他说‘15法郎即可’,于是我欣然将其带回来了。”

“15法郎?那可真不算贵。”我看着花盆上的两只天使,微微点头说道,近乎自言自语。“这兴许正是属于你们的‘咖啡的香甜’。”我心里这么想着,小心将花盆放回原位。


我意识到越积越暗的云预示着要下雨,于是赶忙向费拉里和夏洛特道了别。但还是太晚了。我刚走到半路,雨点子便开始急匆匆地打在我的脸颊上、手臂上、衣裙上。眼看前面就是原先那条小街,我果断地拐了进去,匆匆跑了一段路,直到一扇有房檐的门下。抬头一看,却发现皮拿瓦鲜花铺正在我左边的不远处。我抬头看了看雨势,又伸出手感受了一下,确定其将愈来愈猛烈。皱眉犹豫了一下之后,我用手抓了抓衣服边缘,仍旧咬着牙跨出门檐,跑了十来二十米。我的鞋底难免地积了一层水,但我终于下了鲜花铺的阶梯,站到了门檐下。

隔着窗户玻璃,我发现里面依旧亮着黄色的灯,景象与半年前别无二致,恬静感与神秘感交汇到了一起。“现在,”我忍不住对自己说,“当然是要推开门,走进去安安心心地避雨。”我此时充分认识到这扇门是多么吸引我。从去年圣诞开始,我就开始留意它的存在了。在这半年里,它总在我不经意间,不知多少次从我的潜意识当中跑出来,袭进我的脑海——在小贝托利的书房中,在巴黎繁忙街道上与之有一丝相像的店面旁,以及在昏暗阁楼的床上……总而言之,这小小一扇门就是让我现在的心绪难以平静。

我轻轻敲了两下木门,随后转动把手,打开了门,走了进去。踏进房门第一步,我旋即发现自己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俯视着这儿所有的花草。此刻屋里没有任何人在,由此这块空间便愈发像盆栽们的自主领域了,以至于我简直是一位异国访客,我的敲门声就是对这块自主领域的第一声问候——或者也可以说是打扰。我四顾着周围的环境,小心沿着台阶走下来。我不大习惯交杂的各种花香味,但听着脚下木质台阶因受压而发出阵阵的“咯吱”响,我的心也徐徐平复了下来,就好比来到敦刻尔克港,看见海面上停泊的群船时,那种如水平面般平静的感觉。

“您好,小姐。”

问候声是突然从我身后传来的,相随的是木门拉动的“吱呀”响。那嗓音并不算响亮,但是使我稍微吃了一吓。我回头,发现了上次的那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先生。那脸上的笑容也跟上次差不多,不太像别处所见例行公事般的肌肉运动,而是给人以自然亲切的感觉。他刚从背后的门出来,而后用手把它关上。这门是与鲜花铺大门同在一堵墙上的。我初步猜测,里面大概是个储物间吧。

我回应了他的问候,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一时却不知该从哪说起。“请问您是这儿的店主吗,先生?”我问道。

“哦,我正是,小姐。”

说着,他拿着一把雨伞,快步沿台阶走上去,打开店门。我见他出了店门,撑起伞,逐一把门外台阶边上的几盆装饰性盆栽搬回了屋里,再关上门。继而他回到柜台,拿出厚厚一沓纸,在上面用笔写着什么,而我则一心一意地打量着这花草的世界。这种状态持续了不少时间。我饶有兴致地沿着摆花的几个柜子踱着步,凑近其中的几盆花,仔细看了看它们的根、茎、叶,观察着泥土中黑的、棕的、白的颗粒,并且探着身子去小心地嗅着花香。每一种花的气味都不一样,这毫无疑问,但我还是禁不住为此暗暗感叹。走过了一圈之后,我回到店门旁,又一次总体打量着这几个花橱。每一盆花都在特定的位置上独自安静地生长,不受其他任何东西的干扰。几百盆花组合起来,却似乎突然构成了一股独特的力量。这力量宛如一只有力的手掌在我的心上轻轻一推,传递给我一种美的震撼感。

“想要买些什么盆栽吗,小姐?”他把那一沓纸和笔收起来,问道。我这时感到脸明显地热。显然,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好一会儿了,若此刻忽而向店主宣布自己没有带钱,那么他那可怜的络腮胡子想必会不满而沮丧地耷拉下来吧——甚至,我会直接被无情地赶出去。

我最终没说话,只是茫然地愣了一会儿,有些无所适从。然而他又“哈哈”一笑,说道:“哪怕不买花也没关系,消费一些时间来买一份看花的宁静也是有益处的。祝您愉快,小姐。”

我松了一口气,朝他和善地道了谢。他的宽容随和让我有些惊讶。我回想着他说的话,认为这“宁静”一词很在理。我明白刚刚那股独特的力量就是宁静本身。

“这里确实静啊。坦白而言,您的店是少有的给予我这种微妙感觉的地方,先生。”

“感谢,感谢!您不必客气,小姐。如果以后能够常来,您就直接叫我老维克多吧。把敬辞省略掉,或许能够更舒服些。我叫维克多·皮拿瓦。”

“哦,我想,我会再来的。您可以直接称呼我洛薇雅,皮拿瓦先生。”短时间内,我还是不习惯直接将敬语省掉,但着实觉得沟通比原先更加自然了一些。更值得一提的是,我愈发感觉自己与这位络腮胡子先生,以及这座鲜花铺的距离拉近了。我继续说道:“我想,将店内的布景整理成这样,一定耗费了许多精力和工夫吧。”

“或许是吧,我们在做的时候倒是并没有顾及这些。我家还有我的大女儿和一位助手,她们帮了我许多忙。当然,我的鲜花铺也开了不少时间了,所以我们在房间布局也有些经验。大约二十年前,我就守在这儿啦。”

“二十年?那着实很久了。”

“嗯……具体算下来,这是我经营这家店的第十九个年头了。”他沉吟了半晌,然后忽而感叹起来,“噢,天啊,掐指一算正正好好这么长时间。唉,十九年啦,已经……”他反复说着这些。我看见他的笑容里此时似乎正夹带着一份苦涩。

当我抬头看向窗外的时候,我发现外面已经亮了许多。仔细一听,雨声也比原先小了不少。我走上去,打开门,估摸着雨势,认为现在已经基本可以小跑着回家了,于是就和他道别,走出了门。

我上了台阶,来到地面的道路上,跑到了街的另一侧。我来到一个屋檐下,朝对面回看过去。那皮拿瓦鲜花铺依然是这么小。造成这种大小落差的,可能是由于仰视与俯视的区别,也可能是因为进入鲜花铺与从中出来的区别。然而不管怎样,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一个人只是匆匆地往那儿扫一眼,怎么会注意到这半“埋”着的鲜花铺呢?这是它唯一的缺点。

我小跑着出了这条小街,来到大路上。我头一次觉得马路上这么喧嚣。我看着成群奔波着的马车,听着马蹄触地的“笃笃笃”和车轮机械摩擦的“吱吱呀呀”。忽然,我在成群的复杂声音中辨出有个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停下来四顾,惊讶地看到姐姐玛格丽特正打着伞,站在一旁,朝我不停地挥手。我一走上前去,她便急促地快步相迎,用腾空的那只手搂住我:“可真巧啊,洛薇雅!我正要去格里塔尔家给你送伞,没想到在这儿就和你碰面了。老天保佑!”


我第二次前往皮拿瓦鲜花铺是在三天之后,并且此后几乎一直保持这个频率,直到这段假期结束,我不得不回到巴黎为止。起初,我在鲜花铺逗留的时间不过半个小时。但随着次数的增多,彼此之间逐渐变得熟络起来,我在那儿逗留得也就越来越久了。返回巴黎前的最后一次拜访足足有两个多小时。

这天,老维克多将早晨煮好的咖啡加了加热,随后用有些蜕皮的手指固定住壶柄,将那极具诱惑力的棕色浓汤谨慎庄重地沿壶口倾入一只小瓷杯子里,用勺子搅拌了几圈,放在柜台桌子的左前端。然后,他从身后的小书柜拿出一本书、一支笔,平摊开来放在自己的正前方。在最显眼的地方,立着一本足有瓷杯的直径那么厚的《圣经》。他常读花草护理的专业书籍,也并不少看供人消遣的文字,但书柜里的大多数还是耐人寻味的文学类。我粗略地翻过几本,里面都或多或少地标注了一些黑色的批注。书柜里的内容也时常更新,我好几次看见他从储藏室的小门中搬出一些新的书,又把旧的放回去。起初我与他的话不多,但从这些细节中我早就在心底生出了敬意和惭愧感。如果按照费拉里的话来说,那么我想,老维克多无疑有着享受生活充实感的“权利”。

除此之外的时间,他都奉献给了店里所有的花儿。他护理盆栽的时间是规律的,主要依靠摆钟的报时来提醒自己——我未见主厅中有一台大钟的摆锤在墙上来回摇曳,但那嘹亮而深沉的敲声是何等的清晰。他进出于左墙内侧的门,每次都要借助那已经是棕褐色的陈旧木梯上上下下。后来我得知,进入那扇门内部即是皮拿瓦一家以及助手生活的地方。同时,前往鲜花铺的后花园也必须经过那儿。

老维克多的大女儿我一直没遇到,而鲜花铺的女助手是我第二次拜访时就碰见的。我们实际上仅仅见过短促的一次——那时她刚从储藏室中走出,正走向自己的卧室。她看起来年龄比我小一些,却显得皮肤更暗、胳膊更粗壮,而那一双瘦小的手尤为粗糙,手背上凸起的指骨与皮肤犹如树叶上发散的条纹。她的面貌则与其性格一样显得腼腆。一发现我的目光与其相撞,那助手便像是受了一惊,愣了几秒之后才匆匆鞠着躬说道:“抱歉,小姐……噢,欢迎光临,小姐……”话音未落即匆匆往左墙的门和旧木梯子小跑着过去。她并不善言辞,这非常明显——至少对外人而言确实如此。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觉得她这副模样有些可笑,但是又想到若换作自己面临如此处境,或许实际上与她差不了多少。

“啊,可怜的小苏莱娅。”老维克多坐在柜台前,也看着她,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

“哈,大概刚出生的兔子在受扰时也没她反应那么夸张吧。”我悄悄开起了玩笑。

“唔,她对待客人都是这样子,但与我和两个女儿交流时则明显好得多。”老维克多说,“不过尽管如此,我们依旧对她很满意,因为她在日常的忙碌上可谓天赋异禀。每天她一个人帮忙的效率就抵得上我和女儿两个人劳动的效率了。自从两年前初次来我们这儿以后,我们一直由衷地佩服她。”

“你们这儿统共有几位助手?”

“她是唯一的一位。我们都很喜欢她。我们原先也尝试招聘过其他人,但是似乎再也没有找到过青睐的人了。哎,在我看来,像小苏莱娅这样的姑娘可谓愈来愈少见了。”

我好奇地听他慢慢说下去。“两年前的春天,她是为了找工作才跑到这儿来的。她原先住在一座名为‘泽热尔卡佩勒’的小镇,而那儿是个典型以农牧业为主的地方,人们都过着十分清贫的生活。她生在农民之家,那么从小帮助父母干许多活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为了维持并改善家里的生活,她便独自来到敦刻尔克的城里尝试打拼了。每次回家,她都要把一部分工资带回去。后来,干脆直接将钱寄到家中了。

“或许于您而言,她简直比这里最娇羞的花儿还要娇羞,但对我来说,她大概比此处最质朴的花儿还要质朴。说到这儿,洛薇雅小姐,您要知道,她在来到这条街的这家店之前,可是因此接连碰了三次壁。”

“接连碰了三次壁?”

“是的。第一次是在巴黎,后两次分别是在圣康坦和里尔。起初她的运气不差,找到了市区一座家境尚属殷实的人家,在那里干的也不错。但到后来,一系列问题便不期而至了——一会儿是家中长辈嫌她教养不够,一会儿又是周围别的仆人嘲笑她在学会法兰西字母之前就辍了学;后来,他们大概又开始嫉妒她的办事效率,便想尽法子利用她的一系列缺陷来捉弄她。结果可想而知:以她那种毫无城府的乡野真性情,没过几天便完全宛若‘烤架上的火鸡’——哈,我只是引用了女儿的玩笑话,并没有冒犯她的意思——任人尽情摆布了。结果呢?她自然是主动离职。”

“那么第二次呢?”

“这一次碰壁是由于她得罪了一家餐厅的主人。她想问题依旧与城里人大相径庭,习惯于用天真单纯的眼光看待问题,以朴素率真的言语进行交流。譬如,她始终不明白周围人为何总是陶醉于有关金银珠宝和华丽礼服的幻想中。那天她正在与另一名女工讨论这件事,表达了不解,并且觉得‘只要将足够的钱寄给家里就足够了,怎么还会有人沉湎于毫无必要的欲望呢’。然而这句话恰好被同属于此类人的主人听见了,并且直接被认为是对自己的挑衅。于是店主大为光火,不仅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其进行了辱骂,还令她当天晚上包了整整五个人的活儿,并在第二天随意找了个理由,将其开除了。看起来,这次在圣康坦的经历实属最狼狈的一次。哎,我可怜的小苏莱娅!”

“哦,天啊,上帝保佑!”我忍不住感慨。

“到了离这里不远的里尔时,她原先的性格几乎已经改变了一大半,言行也收敛了许多。但这并不足以让她免于第三次相似的经历,对此我觉得不必再进行赘述了。总之,最后她依旧咬着牙跑来了敦刻尔克,先去拜访了一家教堂。刚坐下没多久,她就听着唱诗班歌颂的赞美诗‘呜呜’哭了起来。哎,那一刻,她面对着前方的十字架,大概是多么想恳求上帝听见她的哭声、看见她的泪水呀!”

“哎,您的描述着实让我动容。”我认真地说道,“您好好地给我上了一堂课。我此刻才明白,自己所遇到的挫折在这样的人面前大概只相当于脚下的碎石渣子。”

“唔,我想,您一定很好奇为何我能如此详细地向您讲述这些。事实上我那天也来了这座教堂,并且当时就在她身旁,而教堂就是与这里隔着一块街区的那一座。我们常去那儿,没准儿您自己也去过。我跟着小苏莱娅一起出来,耐心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她才抽抽噎噎地将这三次的不幸一股脑儿地告诉我。——哈,瞧瞧,那种直白与缺乏防备的性格又一次追回来了。我于是安慰了她一会儿,使她慢慢平复了心情。这时我的小女儿忽而提议,请她到我们的店里帮忙。我思索了一下,最终决定就这么做,因为我一方面同情她的际遇,并且认为她以后也十有八九要再吃几次苦头,另一方面也确确实实深感遇见此类人是何等地难得。况且,我们本来就在考虑招聘助手的事儿。”

“您可谓助了她一臂之力啊,老维克多先生!”我不由自主赞许着点头,“她能够遇见你,真可谓是收到了上帝的庇佑!”一时间,我感觉到自己除了“上帝保佑”之类的话语,并不能想出其他的什么词句来。

“啊,不如说是她勤勤恳恳地为我们帮了整整两年的忙,我们都应该感谢她才对。”老维克多又抿了一口咖啡,细细品尝着。随后,他又拿起壶,向杯中倒入热气腾腾的咖啡。一瞬间,屋子里又充满了这种皮拿瓦鲜花铺独有的气味。


我第三次来到鲜花铺门外,却发现一个高而瘦的身形硬硬地顶住了门框的右侧,几乎将入口填了个严实。这是一位穿西服、戴黑色圆顶帽的男人,乌黑繁密的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此时背对着我站在门内。我没能看见他的正脸,只从左后侧发现硬朗而顺直的八字胡伸出了脸外,向上微微翘起。那拐杖拿在他的右手上,似乎并不安分,不停地在地上耍弄着舞姿,发出各种敲击地面的声响。我不知道他正在干什么,只得站在门外,站在台阶上耷拉着头的盆栽旁,望着他朝下俯视着整间屋子,等他进去或出来。我不由自主地这么做。

不久,一个络腮胡子很重的中年人从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欲递给那穿西装的人。我朝他看去,随后发现他就是店主维克多·皮拿瓦了。然而他的脸上并没有原先的愉悦,取而代之是一种让他看起来老了十岁的面无表情。那高高瘦瘦的人不假思索地用手把老维克多手里的东西轻而快地一掠,便已然使其进入了胸前的口袋里——我这才发觉那是一沓纸币。这时他才转身上了台阶,嘴里似乎低沉地嘟哝着什么,漠然地瞥了我一眼之后,终于大步离开。

老维克多注意到我又来了,便依然让门敞开着,自己却下了台阶,回到了柜台前。我赶紧进了门,把门轻轻带上。他红着脸,一言不发,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战斗性的搏击,腹部一起一伏。我下了最后一级台阶,在原地站了半晌,决定开口问些什么。

“老维克多!”我朝他轻喊了一声。

“噢,是洛薇雅小姐。我想您一定对刚刚的所见很是诧异。”他终于开口了,语气有些颤抖。

“请问,”我犹豫了一会儿,小心地问道,“您似乎认识刚才那位穿西装的人吗?”

“当然认识!我太认识他了。哈,老天!”他苦苦地叹着气,“他懂什么呢?”

“又是他来了吗?”左侧门内传来一个声音。随后那位名叫苏莱娅的年轻女助手拉开门走了出来。她看见了我,又一次显得微微拘谨,慌忙向我问好。

“是他来了。”老维克多说道,呆在那里。

“嘿,老维克多,”苏莱娅轻声说道,“您何必又如此在意呢?我们总是站在您这边的——啊,不光是我们,我想所有人都是吧。”

“或许是这样吧。”老维克多忽而抬起头,朝向苏莱娅,“但这究竟是我们家的鲜花铺——我们家的!”说罢,又看向我。

“是的,老维克多,”她应道,“我们大家的鲜花铺。”

她的话音未落,我们忽而听见了拨吉他弦的声音。这是一段我自己未曾有闻的曲子,但我旋即回忆起了在去年圣诞那个大雪纷飞的天气里,鲜花铺旁那牙牙学语般的乐曲声。现在听来,乐声终于连贯了一些,像是想要尝试着与我们对话。音符与音符之间终于更加贴得紧密,更加互相配合,不再如原先那样,仿若太平洋中部的那些孤岛了。

这期间,我们三个人都没再开口,直到一曲终了。“啊,小苏莱娅,”半晌,老维克多缓过神来,“请你去看看吧。”于是助手点头应了一声,便从柜台左侧走进了储藏室,合上了门。“唉,实在不好意思,洛薇雅小姐,”他转身向我道歉,“出了一些小事。真希望不要影响到您赏花的好心情。”

“我想,如果把这件事告诉我,说不定您会愉快一些。”我说。

我听他做了一次深呼吸,随即说:“咳,这件事和这座鲜花铺有关,和它的存在有关。既然是您想听,那么我觉得还是说出来为好。”

那穿西装、戴黑帽的人是老维克多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知道的人,与我的父亲一样是个商人,但比父亲成功得多,本人也常常颇以为豪,逢人便提。而在十九年前,他成了老维克多的房东。刚才他推开鲜花铺的门,正是为了向皮拿瓦家收租。然而他刚朝里面看了一眼,便不自觉地笑了笑,摇着头嘀咕着什么。

“我一直很佩服你,维克多,”他说,“居然每天都住在这种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年啊。”

“我也佩服您。”老维克多简短地回应,“每天沉醉在如此忙碌而无趣的生活当中,鲜有余暇。”

“不,不,我的生活不无趣——我的妻子如此体贴温柔;我的孩子们每天都健康快乐;我拥有多么高大宽敞的房子……我很早就诚恳地建议你,去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自己和家人都过得殷实一些。倘使你当初采纳我的意见,很可能一切都还来得及。”

“有什么是您所谓的‘来不及’,西西弗先生?”说这句话时,老维克多的语气中忽然流失了一些果断。但他还是微红着脸,尽可能坚定地低声喊出句末的那个称呼。

“老朋友,”面对句末所含的暗讽,商人的笑收敛了一些,脸上多了一分认真的嘲弄,“我觉得,基本上在街上随便拉一个人到这里来,都会与我想的差不多。我想问,你平均每天接待几位顾客?”

“我……”老维克多仿佛被一样东西哽住了喉咙。他只能小声喘着气,两只手在身体两侧举起,悬于半空。后者这时开始不耐烦,催促着说:“喂,行了,维克多,少啰嗦。既然你对美丽的芙洛拉小姐如此着迷,倒还不如把辩解的精力统统花在照顾她身上。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现在,我只要你把钱给我。”

“我得一直守在这里。这绝非倔强之辞,真的。这其中含有许多原因。”说完,老维克多抬头望着我,满面愁容。我注意到他那还算茂盛的黄色头发当中,其实隐藏着平日里难以察觉的数根白发。

“其他任何人的个人观点与建议都撼动不了我,不管它是顺耳还是刺耳的。”他继续说、反复说。他在整个大屋子里缓缓踱步,脚下发出深沉的踏声。不知为何,我听见这声响,却联想到了钟摆——那只虽然无法瞧见,却时时刻刻在这里勤勉工作的钟摆。他的鞋底正在“笃”、“笃”、“笃”、“笃”,那钟摆则在隐隐约约地“滴答”、“滴答”;他的脚在这面地上已经踏了整整十九年,而那座钟,或许也已经在此处的某堵墙上一刻不停地推着时间,任劳任怨,陪伴了老维克多足足十九年。

他徘徊了几圈,抬起头来,目光望向正对着店门的那座橱架。那为周围各种形态的花簇拥着的几盆白色花卉,也正回望过去。半晌,他转过身,神情庄重起来。

“这里的每一朵花都无一例外有其存在的意义。我自始至终相信这一点。”他对我说道,“我的鲜花铺也是。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意义是上帝所赋予给每个人、每朵花以及这座鲜花铺的。然而,我们不容拒绝的所谓命运以及外界的种种实物,都在持续地煎熬着我们,企图改变我们的认识与立场。这种煎熬往往使我们忘却这些意义,可是这些意义正是最不值得忘却的东西。”

说罢,他用鼻腔呼出一口长气,对着那橱花喃喃地说道:“Emmanuel!”自此直到假期结束,老维克多终于开始就这座橱柜上每盆花的故事,向我娓娓道来。最重要的、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大概当属其中两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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