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儿（三十五）
每个周末去公共浴室洗澡都会遇见那几个女孩。虽然大浴室里每个女人都坦诚相见，但只一眼我就把她们和那条街的发廊妹画了等号。
她们都很年轻，瘦瘦小小，洗澡最多十几分钟，从来不像那些一身赘肉的中年妇女一样挥舞着澡巾搓来搓去。洗完澡，她们在更衣室把瓶瓶罐罐拿出来，依次往身上抹，拍打许久后开始穿内衣，把丝袜从脚底卷到大腿，然后开始化妆。
虽然我不是她们，却又觉得我是她们。我回到旅店和李默成在木床上反反复复吱吱呀呀时，想到了茶花女。
林希微说，玛格丽特和阿尔芒不是爱情，简和东尼也不是爱情，甚至贾宝玉和林黛玉都不是爱情，只有简·爱和罗切斯特是爱情。
我问她，你怎么定义爱情。
她说，只有女人动起来，积极进取时才是爱情。
我被李默成一点点攻掠，没有进取，只有在他睡我的时候我才存在，除此之外，他都沉浸在他的世界里。
那一年汶川地震、北京奥运，即使世界天翻地覆我依然在小旅店里吃饼就咸菜。我半蹲在床上用二手笔记本看完了宫崎峻的所有动画片，然后想我该怎么办。
金融危机使房地产业很低迷，我收入大跌。于是我在网上投了简历，想找份稳定的工作。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让我们说各自的梦想，同学们都是想当宇航员、科学家、医生、特警之类，只有我说我的梦想是找个稳定工作好好上班，这个梦想说出来笑倒了一片。我并没觉得好笑，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当时我并不知道，当我点开邮箱里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发来的面试邀请的时候，我的人生也随之而改变。
千千（三十五）
我们终于定了婚期，孟旭东这边一切从简，没有对外宣扬，只宴请了最亲近的家人和同事。我在他身边笑靥如花地与他们把酒言欢，他们都祝贺孟旭东娶到这样年轻漂亮的妻子。
我家那边可不一样，妈妈铁了心要大操大办，像是深仇得雪，误入歧途后终于走上正路，苦修多年终得正果，像把一盘死棋盘活、把一堆粪土点成了黄金，这场翻身仗打得漂亮，比春风还要得意三分。
“你们抽个空回来，我给张罗，你放心，这次一定要办它个三天三夜。”她兴奋地说。
还三天三夜，能抽出一天来就不容易了。
孟旭东却不在乎，他真的跟小刘请了三天假，把公务跟上下级交待清楚了，然后轻轻松松地拉起我的手：“走吧，我一直想去你长大的那个村子看看呢。”
也许在我口中那个小村庄被涂上了童话的色彩，但我深知它的寂寥与普通，一旦失却这层深情的外衣，它贫瘠而乏味。
“我的亲戚们都是农村人，你多担待些。”我说。
他大笑着：“我还能歧视农村人？我也是农村人呀。”
在成文里总是用“淳朴善良”来形容面朝黄土的农村人，其实他们如任何阶层的人一样纷争不断，只是城里人争的是利益，他们争的是地头，不管多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能急得抡锄头、挥铁锹，他们活着就是活着，对一片灰黄之外的事连想像的能力也没有。
在他们眼中，十块钱一双鞋，不赖，可以穿，一百块的鞋大约是来抢钱的。国家主席一个月怎么也得挣万八千吧，要不怎么能整天坐飞机。女儿长大进织布厂最好了，儿子砸锅卖铁也得娶上媳妇，媳妇得生儿子，哪怕生了五个闺女，也得接着生。
回村子那天只我们两人，孟旭东开车七弯八拐地走在村子的窄街里，那一户户人家熟悉而陌生，像几十年不见的老友，虽变了样子，却仍然一眼就能认出来。
我指着路，孟旭东将车开到了姥姥家门口。车还没停稳就被村民们围了，他们指手划脚地说着，我似乎永远也走不出他们的话题中心。
妈妈早已披开人群冲了进来：“得儿来啦，快下车吧。大家让让啊，让让。”
车门打开，孟旭东推门下车，人群一片哗然，他转到另一边为我开车门，我知道老家条件差所以没穿礼服，只穿了件及踝长裙，他挽着我的手扶我下车，人群里婶子大娘们啧啧连声：“真是大老板啊，一看就和咱不一样……”
妈妈笑开了花，她穿了件大红连衣裙，妆化得有些猛，遮盖了她本来艳丽的面容，显得十分俗气：“我的姑爷啊，这一表人才，你们看看……”
老实说来孟旭东比我妈妈年轻不了几岁，但此刻他站在乡亲们中间果真是鹤立鸡群，他高大挺拔温文儒雅，头发染黑了，更年轻了不少，乡亲们在这一瞬间仿佛忘掉了我是“小三上位”、“撬了别人的男人”，只一个劲地跟我妈说，真真得了个好女婿。
姥姥家的小院一如从前，姥爷站在门口，他已成了个矮胖的老头子，再没有往日的威严，他一见我，浑浊的眼里立时泛上了泪光，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叫我：“得儿，得儿……”我又想起姥姥来。
院子里摆了好几大桌，邻里乡亲们都来了，有吃饭的、有帮灶的、有纯粹看热闹的，小孩子们在其中穿来穿去，拍着手叫着：“看新娘子喽，看新娘子喽……”
梧桐树下树影落落，又是这碎金般的秋光，这一切姥姥却看不到了。孟旭东挽着我的手落座，他温和地同所有人打招呼，乡亲们也学着他的样子向他摆手，彼此都拘谨而客气。
舅舅看到我咧嘴一笑，他戴了顶帽子，可也掩盖不住两鬓的白发，本来年纪还不大，乍一看竟是个小老头了。
“这是我舅舅。”我说。
孟旭东还没来得及开口，舅舅已双手握住孟旭东的手，满口说道：“孟老板，多谢孟老板，多谢孟老板……”
“都是一家人，舅舅别这么客气。”孟旭东说，他一律用我的称呼来称呼我的家人。
舅舅家大儿子大臭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得了白血病，一家人砸锅卖铁给他治，病情稳定后，大臭上了个技校并找到了工作，不幸的是，后来又复发了，那时我在孟旭东的公司上班，孟旭东知道这件事后竟给了舅舅十万块钱。
虽然最后大臭还是去世了，但孟旭东的恩情舅舅一直念念不忘，说哪天一定要当面感谢孟老板。今天他一见到孟旭东激动得就差就地磕头了。还是几个男人过来把他拉开：“强子，你差不多行了，看把人大老板西服都摸脏了。”
最后舅舅挤过来跟我说：“我让你妗妗给你带一箱鸡蛋，初产蛋，自家鸡下的，你可得拿着，没别的东西，表表心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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