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谁家小孩要是不小心打破了碗,十有八九是要吃“毛栗子”的,小孩会出于本能双手抱头求饶。当然,一般爹妈下手不会真的那么狠,但碗打破了,想想碗价,那肉痛却是真真切切的。那年月,谁家都不容易。若碗摔得四分五裂,做爹妈的便会一边弯腰去收拾,一边自言自语般地长叹一口气——唉,算了算了,“岁岁(碎碎)平安”罢。倘若碗只是摔成两三瓣,便会暗自侥幸:还好还好,可以补好的,总比买一只新碗便宜。
于是,一家子以及热心的左邻右舍就会分外留意补碗人的吆喝声。
四方邻居再熟悉不过的带着浓重苏北口音的上海话吆喝声往往不经意间就会在某个日子传入耳畔:‘’坏——碗也好补,坏掉的砂锅也好补,砂锅的盖头也好补。‘’吆喝声不疾不徐,一开始的那个“坏”字,音拖得很长。久而久之,弄堂里那些五六岁、七八岁的小孩便会有事无事惟妙惟肖地学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吆喝,往往这边厢一个小孩才开了个头,便会引来那边厢一帮孩子的唱和。
补碗的是个年逾六旬的老头,一只眼睛患着严重的白内障,因为这个生理缺陷,他走路时便习惯性地低着头,弯着背,放补碗工具的麻布袋子有时拎在手上,有时搭在肩头,两只用绳子绑着脚的小板凳一前一后地搭在肩上,一边吆喝,一边小心翼翼地彳亍着。
补碗时,他身边就会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大人小孩都有,只见他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拿出补碗用的像弓箭一样的器具,将两瓣或三瓣坏碗碎片放在另一张小板凳上仔细对齐,然后乜着眼,用左手轻轻握住箭头,对准碗外破缝边缘,右手握着弓,慢慢地“吱呀吱呀”地锯,一会儿,就锯出一个小洞,如此这般,破缝两边便整齐地排列出几个洞来,这时,离收工就不远了。接着,老头便拿出一种有点像订书钉样的特制的钉子,一个一个慢慢嵌入破缝两边的洞中,再嵌上一种白糊糊的黏黏的粉,用一把小木榔头里里外外敲√打一番,破碗就补好啦。
“过两个钟头,放满水,看漏不?不漏,就好用了。”老头一边小心地递过碗,一边轻言细语地嘱咐。视破缝的长短以及碗的大小,补碗的费用总在几分钱到一两角之间,那时不兴还价,也从来没人还价。毕竟,老头的手艺不错,鲜有返工。再者,补碗的钱比买一个新碗少了很多,破碗补好,又可以用好长时间。弄堂里谁家没有几个补过的碗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多少个春夏秋冬就这么在补碗人的吆喝声中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家家都穷,可人人都安身立命地过着日子。
可是,后来有些人就变得凶恶起来,首先是大人们上班不正常了,后来学生也不上课了……
但是,饭还是要顿顿都吃的,要吃饭,就会有打破碗的事发生。补碗老头仍然会时不时地走街串巷吆喝着:‘’坏——碗也好补,坏掉的砂锅也好补,砂锅的盖头也好补。‘’他依然干着他的营生,靠手艺吃饭,周围发生的一切好像与他无干。来补碗的,不管是谁,他只顾将碗补好,收钱走人。
可是,偏偏是这么个与世无争的老头,却也招来无尽的烦恼:一群七八岁、十几岁的娃娃,常常躲在暗处,在他吆喝完后,或一个人、或几个人大声嚷嚷:‘’坏掉的独眼龙也好补!‘’随即捂着肚子闷笑!
补碗老头一开始还不搭腔,可是后来,几乎他每吆喝一声,便会引来无数“坏掉的独眼龙也好补!”的啸叫声,虽然是孩子在捣乱,可这叫骂直指老头的生理缺陷,仿佛是狠揭了他的伤疤,他到底扛不住了。面对着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出的叫骂声,他便圆瞪双眼声嘶力竭地回骂开了,这骂声中,有愤怒,更有委屈:“乌龟王八蛋啊!我又没挖你家祖坟!这辈子我坏了一只眼,下辈子你两眼都瞎掉呀……”
日子,就这么如流水般地过去了,人们时常会相互打听:那补碗的老头儿咋长久不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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