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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每逢正月十五元宵节,我们村里都要举办一场迎龙盛会。迎龙,我们乡话叫“yiang 龙”,音调在二三声之间,意思为“举着”。不仅我们村,临近的几个村都会举行同样的迎龙赛会。我外公村,他家位于我们隔壁镇,离我家大约三公里,也会举办。我想,大概这种赛会是我们临近的村镇共同遵守的一种古老活动吧。
我们村的祠堂存放着一条龙,约莫五十到八十节(具体的数从没数过,我们村大概七八十户人家,每家都可领一节),由一节一节组成,并不连接成体。龙头做得最像,龙尾似鱼尾,龙身像一个个灯笼,只是两侧并不圆,稍直。每节龙的外部主体均由竹条蔑制而成,外面糊上红纸,里面中空,底部是块木板,木板中央有个大孔,插着一根长木棍,木板与木棍成十字架形状,支撑着整节龙,孩子们举着木棍就举起了整节龙。木板两侧还有两个小孔,用于插放红蜡烛。点亮蜡烛,在黑夜里就有了照明。每个村的龙并非用同样材料造制,铜门口村和外公的少岗岭村用的是稻禾,我基本确信他们并没有插蜡烛,一是我认为没有地方可插,二是铜门口村总在傍晚举行赛会,为什么不在晚上呢?因为傍晚不需要蜡烛照明。
孩子们都盼着举办迎龙赛会,因为热闹。年代越久,大人们越愿意操弄。古时,村族里面的乡俗活动是农村人必不可少的集体生活。再者,在我小时候农村人的娱乐活动少得可怜,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电视机才刚刚普及。我妈说,我出生那年村里才刚刚通电。最鲜明的记忆莫过于过年时总要断电,因为用电量大,家家户户都把所有的电灯开上,把家里照得亮亮堂堂。停电了,我们点上早已准备好的红蜡烛,一家人围坐一张八仙桌上热热闹闹地吃年夜饭。记忆中,大学以前,每年都要举行迎龙会;工作后,时断时续;近几年,应该没有再举办了。二零年,新冠肺炎爆发以来,肯定没有举办了,去年我甚至没回家过年。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上一辈人逐渐老去,我们年轻一辈越来越多搬到城市居住,这项传统终将消失于历史的烟尘中。我不知道这是历史的进步还是倒退,不知道是我们这辈人的幸运还是悲哀,或许只有时间才能给予我们答案吧。
迎龙在固定时间开始,晚上七点还是八点,我已记不清了。大人牵着小孩,大孩子带着小孩子,老人年轻人,男人女人,一窝蜂涌进祠堂,还算宽敞的祠堂立马被堵得严严实实。小孩子守在自己中意的龙身旁,孩子一多,一人分不到一个,就得两人合用一个了。龙头、龙尾没有孩子争抢。龙头专属于上年结婚的年轻人,以前大家都争抢着抬龙头,据说抬了龙头的人能生儿子。现在看来,既属无稽之谈,又有重男轻女的封建迷信之嫌;不过以彼时的角度来谈,确存讨个好彩头的寓意。结婚的年轻人多,则抽签决定,抽中的人还要包个大红包出来。龙尾没人争抢,因为大家都嫌晦气,至于晦气的原由则无从知晓了;所以扛龙尾的人会收到一个大红包,而抗龙尾基本每年是同一人,似乎成了定例。至于经费的来源则是每户凑的份子钱,除去修缮龙体及人工,购买爆竹、炮仗、蜡烛、黄纸的费用,剩余的经费都会以红包的形式发给带路、敲锣鼓、放炮的人,还有留下赶垧的小孩。这是很多小孩,当然包括我,愿意熬夜留下来的最大原因了。
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锣通告,迎龙准备开始了。放过一串长长的响亮的爆竹后,队伍出发了。队伍的带路人由熟悉村里房屋和道路的人充当,年年基本是同一个人,年龄稍长,与我父亲相当。先是参房,挨家挨户穿个遍,一般从灶房进,正门出;如果没有灶房,也会在正屋里面打个圈儿。听到锣鼓声,每家都提前迎着,龙头快到时,点响一串鞭炮表示欢迎;龙尾出了正门,再点响一串鞭炮以示欢送。每户都会在自家正屋的桌上放着三根红香、一刀黄纸、一对红蜡烛,会有专职的人收走,这是约定的习俗。香、纸在最后的祭拜环节会用上,红蜡烛用于接续龙身内的照明。队伍在屋外游行的时候,锣鼓声不会停,有专职敲锣鼓的;鞭炮声不会停,有专门放鞭炮的。响声不停,意在驱邪辟祟。迎龙本就是一种祈福求吉,袪秽消灾的活动。以前参房,还有专门的吆喝,有人领喊,众人以专门的祝词呼和。如今没人会了,顶多呼喊几声“好话”了。我父亲讲,以前要参房三道,赶垧三趟,这样下来都快凌晨了。如今简化了,只参房一道,赶垧一趟。
参房结束,接着赶垧。垧,就是田垧。村子周围都是农田。赶垧就是绕着村子跑上一圈。赶垧比较累,因为基本在跑,而村子外围又没有正经路;夜已经深了,参一道房下来基本到了十一点;小孩子要么熬不了夜,要么跑不下来,赶垧的基本上是大孩子和成人了。当然,也有一些小孩,由父亲抱着一起赶垧。早些时候,赶垧会绕上一个大圈。那时,田地都有农民打理,没有杂草。现在常住村子的人越来越少,留下的基本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年轻人都往城市工作了。有些年轻人在城市安了家,还会把子女、父母接到城市一起生活。我们这一辈的年轻人没有一个留在村子种田了。这也许算是时代的进步,然而遗留下的却是一个个寂寥的村庄。不说离村稍远的田地,就是村子周围也是杂草丛生,野竹恣肆,灌木斑驳,无法行走了。我记忆中赶垧基本都是绕着村子转个小圈。赶垧时,大家要保持安静,不说话,不放鞭炮,不敲锣打鼓,即使换蜡烛时也小心翼翼。队伍始终保持小跑的状态,时常会有人掉进田沟里,不过大家始终小心谨慎,顶多湿了鞋裤,擦破了点皮,不会有大碍。
赶垧最终地到铜门口桥。几个长辈将收集到的黄纸点燃,各人把自己的龙身上的红纸撕下一起焚烧。整个过程同样不能发出声音,大人都会提前嘱咐自家孩子,更不允许呼喊别人的名字,这是一种禁忌。红纸焚烧完毕,每人分到一根点燃的红香,众人一起祭拜天地。礼毕,整个迎龙活动宣告结束。所有人默默的返回祠堂,将龙身归位,留待来年。最终,所有孩子期待的环节来了;还在场的小孩都会领到一个期待已久的红包。其实,并没有多少钱,早年是一块、两块,后来稍多了也不过五块、十块;但这是独属于小孩子的快乐。
已过零点了,冷得人哆嗦,但孩子们还意犹未尽,期待来年的迎龙。然而,明年还会不会举办呢?谁也说不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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