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年夏至
姚雨浓
民国元年六月二十二日,夏至。
姜离脱下厚重戏服,眼角脂粉被薄汗打湿小块。纤纤玉手正要取下头上凤钗,就看见班主慌急声音快钻入耳:“姜老板,请您务必再唱一出。”姜离轻蹙蛾眉:“黄班主,我们不是说好一天只两出戏么?”“我也不想麻烦您。”黄班主搓着手,冷汗涔涔,“可许少指名要听您的戏......”班主惶恐,又转向静视姜离。许少?许劭?“那便好吧,可说要听什么戏没有?”“这个,”班主*挠挠头,“许少点了《西厢记》,可我知道姜老板您是不唱的,可否......破次例?”姜离轻叹,“好。”班主则长长出了口气,“还不给姜老板上妆?”
也不知怎回事,姜离末了接了这戏,她本不演莺莺。可是娇娇弱弱,哭哭啼啼的虞姬演久,换换心情也好?她着粉色戏袍,扮崔莺莺,竟似乎自己就是那温婉可人,一心等待张生归来的少女。
戏台子上,不再是“四面楚歌”的锣鼓声,转而交织细细流水琵琶和脆脆西南梆子。“张生,此一行程官不得官,疾便归来。”张生唱着:“谁再似小姐,小生又生此念?小姐放心,小生就此拜别!”莺莺侧面,轻甩袖尾。姜离还在唱着,眼已飞向二楼正中央的雕花红桌上。那个戎装就是许劭吗?太远,看不清切。突然许劭与台上莺莺双目相对,姜离一惊,“张生!”。霎时,满座喝彩。“好好好,姜老板不愧是上海滩第一名角儿!”“是啊,是啊!”姜离唱毕离场。
“姜老板真是愈发出挑!”姜离闻声本想转过来,可她才换下戏服。“芍药,沏茶!”“姜老板不必费心,她们已在外领赏。”姜离急急扯好衣服,“敢问阁下何人?”“好大的胆子,上海滩竟还有人不曾听过我许亦湉的大名?!”许劭,字亦湉。“原来是许参谋长,姜离这厢有礼。”姜离背对着许劭欠了欠身子。“转过来,还怕看我么?刚刚怕是没看清?”他隐隐有些笑意,眼角微微上冲。姜离轻喟一声,转过腰身,一头乌黑亮丽的青丝直坠腰际,宽松白衣绣一朵红芍,美目流彩。许劭一怔,“姜老板方才侧旋真是极美。”“许参谋长过奖,姜离只是献丑。”“什么许参谋长!叫我许劭。”“姜离不敢直呼许参谋长名讳。若许参谋长未有吩咐,姜离先行离开。”“可否赏脸观影?”他突然转身,“姜离?”“今姜离确有要事,改日再陪,告辞。”步轻无声,风动发飞。“许少,是不是......”侍候在一边的副官小心翼翼地问。许劭只挥挥手。
民国元年七月二十三日,许劭三十五岁寿辰。
“听说今天啊,来了许多政府官员,委员长恐怕都会来呢!”“哦,是吗,我还听说姜老板要来唱堂戏。这许参谋长面子也忒大了!想那姜老板多难请啊!”......“哟,姜老板,您来了!”姜离又一身粉色,佩旗袍,乌丝高挽。
许府彻日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姜离戏后掏出手帕擦了擦下颌毛毛汗珠,在廊下抿一口清茶。“这夏至,哪处梅香?”她转身,许劭正在身后。“许......咳咳。”“尽可慢些喝。上回在姜老板那闻到梅香,还以为是哪家的小生为博姜老板一笑......这手帕赠予我可好?”“许参谋长.....”“今日这手帕赠我作寿礼可好?你们都早些歇息,明儿再做吧!”“是。”许府的下人们齐声回答。“许参谋长若要手帕,姜离改日新绣一条。”“就是要用过的,别再叫我什么许参谋长,感觉我很老似的,我也不过比你大了十岁”“嗯......那?”“亦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要过重俗礼。”“好,亦,湉.......”姜离大笑。
忘忧花站在二人身旁摇头晃脑地听着,诗词歌赋,中外历史,当今局势依次融化在花瓣的橙黄里,日光渐渐转向火红。“见貌还真是不知姜离博古通今。”许劭击节赞赏。姜离也不太客气,只是笑着。“嗯.....一阵沉默,晚归阿爹不许。”“我送你。”
门口,“明天我再来听戏,《十八相送》?”是“,姜离作礼后抬头又看了一眼许劭后走向路旁黄包车老汉。
次日太阳初出许劭就已赶到,姜离正在上妆。“小轩窗,正梳妆。”姜离没有回头,盯着镜子,“许参.......亦,湉......”阳光渐渐爬上镜眉,“姜老板”。
许劭并未立刻随去听戏。
“那梁山伯真是一块榆木,这样一个可人儿浪费在他身上了。”“谁说不是呢,啧啧啧。”许劭听见了飘过来的对话,要想做些什么,恰看见姜离退场,又是急急去。姜离正在卸妆。“我帮你。”他一把拿过姜离手里的毛巾,又是一阵安静。“我后天要走。”姜离一怔,“怎么?姜离多嘴。”黄班主那儿,我会知会一声的。”过了许久,在许劭以为她不会答应时,细细一个好字落在地上。
晚上,二人再一次共进晚餐。许劭突然说:“我竟开始不愿为高干子弟”嘴边依旧带笑。“我只是戏子……”姜离嗫嚅
夜凉,月寒。华灯,暗影。
许劭拿出像一滴眼泪一样的东西。““这是藏蜂琥珀。戴上它,你便姓许!”
1937年11月12日,上海沦陷。
姜离已经不再唱戏,许劭留给她的,还有一间上海法租界的洋别墅。姜离和她戏班的好姐妹红绡住在一起。“日本人这群畜生竟然这样屠杀中国人!”姜离看着她,依旧只是听着广播。
红绡依旧,离人不归,忘忧憔悴。
1943年6月22日。夜,门外传来军械碰撞声。
姜离连忙打开门,然而来人让她瞳孔瞬间抽紧。
“姜老板,我是樱花会所的柳生一郎。”
“柳生先生若也是想姜离唱戏那么请回,姜离已退数载,实在不敢登台。”明天再来拜访,先告辞。”退台后还是总有各类名贵想请姜离出场,晚上来的她们还是头一次见。
柳生一郎身边那个像是翻译的中国人一言未发。
“姐姐,他再来我们就叫巡警把他打出去!”,“注意言辞,既然是带兵来的巡警会不知?”。此后,柳生一郎不时前来,也不多说,每每喝茶闲谈几句便走。
终于,“我唱便是。”
帝国陆军专车将于明日午时接您,告辞!
“姐姐,你怎么答应了!我明天要和你一起去!”
“听说姜老板出山了!”“这可了不得!好些年前也只有许参谋长请她唱过堂会!”姜离坐在轿车上,耳边阵阵风刮起她发暗的鬓角。
“姜老板到!(日语)”一年轻军官低头鞠躬后向柳生一郎报告,声音响亮。柳生一郎走向前堂,同样低头鞠了一躬,小声用日语说了几个字。
那将官只是闭眼缓吸一口气。姜离身上是月白色绣着梅花的旗袍配一件旧式披肩,藏蜂琥珀点出些许光亮。“姜小姐颈上的配饰看似是一位故人之物……”,柳生向姜离翻译着,“家传小饰,怕是将军认错。”“用中国话说鄙人这是一时睹物思人,那友人贡献我皇军后自尽,我替他保一人平安”。“姐姐!”红绡一声惊叫刺破晴空。
姜离病倒了,一病数年。
1949年夏至,夜,姜离于旧场独唱了一场《西厢记》,月光流在妆镜上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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