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清乾便开始说起他同李芜容相识的过程——第一次见到李芜容,是在一个简陋的茶寮之中。仅穿着件亵丨衣的李芜容正在和茶栈的老板商量着些什么,说了几句话之后他便自顾自地开始在一旁刷起茶碗来,起初施清乾还以为他是茶栈伙计中的一员,但紧接着见他洗完茶碗之后大步流星地走到距自己不远处的桌子旁,心安理得地坐下。又不免觉得有些奇怪了。
不一会儿,老板又亲自端上茶和点心,笑脸盈盈地好生招待了这个奇怪的少年,施清乾不禁细细打量起他来,少年人谈吐斯文,颇懂礼仪,举止间透出一种不俗的气质,眉宇之隙虽有落魄之色但其却不见一点愁容,施清乾便拉过老板,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请问老板,这位少年是何人?”
老板又回头朝正在吃茶点的少年笑了一下,索性坐下来回答施清乾:“施教主,实不相瞒,我也是同这孩子认识没多久,这孩子似乎不是咱们东陵人,被强盗所洗劫,行至此地实在饥饿难忍,便请求我让他做点活儿换些茶点吃……”施清乾暗暗赞叹少年有骨气,却听茶栈老板又说:“施教主教中的徙士小隐少侠每逢动日都会往小店坐上一坐,怎么昨日……”施清乾皱了下眉头,老板便道了句“小的多嘴”后匆匆退下了。小隐是教中少见的优秀徙士。
“负主信,徙万里”,自入教以来,小隐行的路何止万里,然而就在前天,教徒却在萦鸾宫山脚下发现了他的尸首,思及此处,施清乾恨不得立刻去萦鸾宫,斩杀那个杀人成性的宫主,好为枉死的小隐报仇雪恨。
“阿九你个懒死的!快把做好的点心送过来,在那边磨蹭个什么劲儿啊?”老板朝着远处缓缓走来的伙计吼着,却见那吃着茶点的少年,猛地站起来,越过茶栈的围栏,飞也似的朝那个叫阿九的伙计奔去,接过伙计手中的大篮子,又迅速地奔回来,将篮子递给老板。
“多谢,多谢……”老板接过大篮子,满意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少年爽朗地笑着说道:“大伯今日茶点于我是大恩惠,我只是尽自己能力行感恩之事而已。”老板道:“小伙子这般机灵,不嫌弃的话,便留下来助我这老头子料理茶栈,可好?”
少年不假思索,正欲点头说好,却听有人道了声“慢——”,施清乾已用完茶点,抽出袖中绢帕拭了拭唇,便转过身来,慢条斯理地走向两人,道:“这个孩子步履轻快,反应迅速,是个当徙士的好料子。”“这……”老板颇有些为难地应了个音。
施清乾紧追不舍地继续说道:“老板之前问我小隐去了何处,我现在便告知老板,小隐已被贼人所杀害,故此时正是我教急需招募一些新的徙者以备不时之需,还望老板多加谅解…”老板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施清乾便得偿所愿,将李芜容带回了乾壹教。
“原来舅舅之前是想把此人带回教中扩充徙者储备啊……可如今他为何身份是衡者了呢?莫非……”“不错,”施清乾点点头:“我将他带去事务处打算交付一切,让他签契时却发现他竟然是用左手书写。” “如此,真是恭喜舅舅了。我们乌绝坛至今尚未有天命衡者……不过,看舅舅对他的态度,想来是个颇有灵性的。”施清乾笑着说道:“这个孩子着实讨喜,他刚入教时,我也屡次试探过,其确实只是外野之人而非动机不纯者,前几日教中生了些事端,他不卑不亢且衡判得当,甚是服众,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我教得此人,真是极好的。”凌教主浅浅一笑:“有了他,将来行事确实会方便许多,舅舅可要好生栽培啊。”
施清乾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自会如此,倒是沂儿你,可别动什么不好的心思。”
“自然。”凌沂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随施清乾从容地走出了洞火阁。
李芜容自上了楼之后便一直跟在那个着男装的少女身后,看着她翻阅各种书籍。少女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要同李芜容说话的意思,好在李芜容也相当识趣,转过身便找了本厚厚的书自己看,也不多言。
两人呼吸都极其轻微缓和,一时竟只有翻书声相和,如此相持了许久。
李芜容很是喜欢这样的氛围,想着想着便用余光去瞟了一眼那少女——额前碎发被随意捋到脑后用根骨簪别住,小巧且白皙的脸、有神的双眸,樱唇紧闭,未施一丁点粉黛。说不出哪有出奇之处,却能牵住人的视线。李芜容不禁回想起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位女子,竟然是明素夕。那个刁蛮的女子妆容总是很精致,发型也从来是一丝不苟的,用小家碧玉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然而眼前这一位的魅力,却是无法形容的。
就在李芜容在思考该如何搭讪之时,那少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似是要摘抄下来什么,李芜容连忙将手边的墨砚端过去,递到她右手边,又默默地退回原位。
那少女眯着眼打量着远处李芜容,先道了声谢,然后歪了歪头,站将起来,走到李芜容的眼前,两只眼渐渐睁大,李芜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少女见状才转过身去,道:“公子请见谅,小女子因自幼日夜翻阅书籍,故而双目有疾,须得在近处才能看清。”
李芜容点了点头,张口欲言,没想到少女却先说道:“小女子叫胡免盅,公子可同明姐姐那般叫我盅儿便是。”李芜容眨了眨眼,问道:“是‘一壶清醴且免盅,方是我辈狂傲风。’的‘免盅’吗?”
胡免盅听到李芜容这句话,抬眼睨了他一眼,顿了顿,戏谑地问道:“什么诗?”“唔……昨夜才看的……南川言长演的《逃醉令》。”胡免盅斜着眼想了片刻,竟嗤笑了一声:“公子想必也是爱酒之人吧?”李芜容见她莞尔,只差用手捂着胸口大呼“好萌”了,回过神来便受宠若惊地答道:“不不不,我滴酒不沾。”
“为何?”胡免盅满脸狐疑,“我从未遇到过不喝酒的男子。”“那是因为姑娘你没有遇见我呀……”李芜容得意地答道,“一则我本便不喜欢那味道,继则,姐……家兄管教严得很呢。”胡免盅放下挽好的袖口,对李芜容说道:“既不喜饮酒,为何看《逃醉令》?”李芜容笑着答道:“之前只看书名,还以为是酒席之中拒饮的辞令,想学习学习,没想到竟与我想的截然不同。”
胡免盅闻言又扬了扬唇角,这时却听眀素夕在楼下叫唤着用午膳,李芜容没好气地回了句“稍后就来”,胡免盅见状说道:“李公子不妨先去,容我誊一段话……”李芜容摇了摇头,说了句“无妨,我等你。”胡免盅扬了扬眉毛,坐下便开始摘抄书中段落,李芜容也坐下翻开书,继续看了起来。
待胡免盅誊好之时,两人便一同去乾壹教大堂用午膳,一路上相谈甚欢,李芜容投其所好地描述了数件自己阅书的趣事,惹得胡免盅频频掩唇。行至大堂门口时,恰逢眀素夕黑着脸欲从堂中走出来,李芜容暗道不好,没等明素夕开口便抢着说道:“素夕姐姐饶命,我这不是来了么,都怪我都怪我……”眀素夕面色稍霁,说道:“本就是怪你,怎能让教主和凌公子等你这么久?你再不来,我就要去叫你第二次了。”李芜容点头称是,然后坦然随着眀素夕与胡免盅一同进了大堂,施清乾与凌沂果然在饭桌旁聊着天,似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两位教主!失敬失敬。”李芜容面有歉色地朝坐在主位的施清乾和凌沂深深鞠了一躬,凌沂笑着对胡免盅说道:“盅儿,看来这芜容公子打算把错全揽走呢。”胡免盅轻描淡写地说道:“免盅谢过李公子一番好意,不过两位教主皆知我嗜书如命,想必心中自有定夺……还是按老规矩,免盅自罚三杯吧。”施清乾和凌沂闻言哈哈大笑,连眀素夕也险些笑出声来,李芜容不明就里,偷偷问眀素夕:“素夕姐,你们为什么笑啊?”眀素夕正了正色,悄声答道:“这胡姑娘啊,所好之事惟二,一是看书,其二……便是饮酒了。”
施清乾笑完之后果然让胡免盅自罚了三杯,凌沂提议把李芜容的份也算上,胡免盅记起李芜容说过自己不喜饮酒,便毫不犹豫地仗义相助了,李芜容心中暗喜,却也不做声。一场罚酒罢,施清乾便让众人落座用膳了。
凌沂突然看着胡免盅身边的李芜容说道:“免盅素来不苟言笑,适才见你二人入堂来时竟是言笑晏晏,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见呢。”李芜容大吃一惊,还未应答便听胡免盅说道:“有趣,便笑了。”说完又继续扒饭,凌沂无言以对,饭局回归沉寂。
用过午膳,凌沂和胡免盅就要回乌绝坛了,李芜容同施清乾一齐去渡口送走客人之后,心中竟有些许不舍,施清乾似是看出了什么,便拍拍李芜容的肩,道:“这位胡姑娘是沂儿的老师,沂儿成为乌绝坛之主后,她更是其身边唯一可商量事务的亲信,沂儿每次五杰集会都会带她,放心吧。”李芜容登时满脸通红,忙辩解道:“教主,您误会了,我确实是欣赏胡姑娘,但是并不是……”施清乾一脸了然地点了点头,摸着胡须走了。李芜容叹了口气,望着远去的船只,喃喃道:“着实喜欢。”
回到教中时,李芜容碰上了眀素夕。
眀素夕一脸窃喜地啧啧然道:“李芜容啊李芜容,我还道你成日里嬉皮笑脸不正经,没想到一旦正经起来,胡姑娘都会被你骗到!”李芜容又习惯性地翻了个白眼,说:“你怎么就会冤枉我,我哪儿骗人家了,我可是特别喜欢人家,与人家坦诚相对,人家看我实诚才看我一眼的。”眀素夕摇了摇头:“凌公子是她上司兼学生,尚且要看她脸色行事,人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你‘有趣’,李芜容,我可真佩服你。”李芜容得意地笑了笑,嘴上却说:“你可别乱说了,虽然我与胡姑娘是同好,但是我对她是崇敬高于欣赏。”眀素夕毫不客气地说道:“开玩笑啊你,她可是万晓老人最得意的弟子,王上钦点的中野第一才女。咱们教和乌绝坛便不说了,你去问问不贰门、叁月会和繁星肆的人,有谁敢质疑她的学问?谁对她不是崇敬高于欣赏?”
李芜容听得下巴都快要掉到了地上:“这……这么厉害啊,那位凌公子是什么人?居然能有胡姑娘这样的老师。”“这话说来就长了……”眀素夕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凑近李芜容轻声继续说道:“凌公子已故的父母亲,一位是东陵最显赫的世家——凌氏一族的族长,一位是当年击退晏廷三十万大军的将军,此二人与胡姑娘的师傅私交甚好,听说,若不是凌公子不好女色,两家长辈必促他们结缘。”李芜容吓了一跳,心说好险,好歹还有机会。
眀素夕又和李芜容闲言了一番,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李芜容匆匆赶回自己房间,顿觉百无聊赖,心想虽说每天都有书看,都有新知识可学,但是毕竟自己当了十八年的现代人,如今身处这异世仅仅二十日,说已经习惯必然是不可能的。李芜容也一直在偷偷找回去的方法,故而才与身为术者的眀素夕关系较为亲密,可眀素夕明显道行还不够,因此李芜容打算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另谋他法。
来到这个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世界已有二十日,今夜一过,便是二十一日。李芜容不禁慨叹自己在过去的所有时光里,都不曾如此无助过——虽说父母早亡,但是有一个大自己十多岁的姐姐数十年如一日地照顾着自己;家境并不富裕,好歹吃穿不愁;成绩未及优异,可尚且算一般水平……如今举目无亲且身无分文也就罢了,居然还不能理解自己所处之职的意义,简直落魄至极。
李芜容又想到自己原先那个世界:谷哥娘她就自己这么一个弟弟,也不知道忙碌于讲座和考察的她会不会注意到自己已经失踪二十天了,如果注意到了,会用什么方式寻找自己;导师是不是早就把本属于自己的任务给了其他同学做了;大翔他们是不是仍然驰骋球场,然后回寝对着图纸发愁……想到这里,李芜容一拍脑门,开始懊恼自己居然还没把图纸给大翔他们,那帮狗东西现在估计是想骂都找不到人了,李芜容思及此处不觉笑出声来,坐到床边,随手翻了本书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也就躺下安睡了。
翌日清晨,侍者轻轻敲响了李芜容的房门:“公子,有名自称是您家人的公子找您,请您与之一晤。”李芜容一个时辰前便已起床,坐在书桌前继续看着那本《北原衡者传》,听到这样的话先是愣了一下,心里想着是哪个不要命的连哥这种穿越狗都敢乱勾搭,随后便不动声色地放下笔,又顺便洗了把手,淡淡答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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