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雪花大如席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
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
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
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
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唐天宝十一年，公元七百五十二年，这年的年底，幽州地区接连下了几天的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苍茫，已分不出哪里是道路，哪里是田地。

“芸娘——芸娘——”

刚起床收拾床铺的芸娘听见门外邻居郭四嫂唤她的声音，不由有些诧异。外面大雪纷飞，天气极其寒冷，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这一大早郭四嫂叫她做甚呢？

芸娘走到门口，拔开门闩，北风携着雪片呼地飞了进来。芸娘赶紧裹紧身上的衣服，对着站在门外的郭四嫂说：“四嫂，进来说话吧，外面太冷了！”

身上裹了粗布斗篷的郭四嫂，伸着胳膊指向村西头，急切地说：“快，快，快出来！村头的路上有不少人正经过，好像是他们回来了！”

“啊，他们——回来了——”

芸娘的心不可遏制地咚咚咚跳起来，连忙走进里屋，拿出一件跟郭四嫂一样的斗篷，把自己包裹起来，走出家门，转身给门上锁，一双手抖抖索索，插了好几次才把锁眼给插上。

芸娘的夫君福泽和郭家大哥，去年从军去了边关。契丹入侵北方，节度使安禄山下发了征兵令，所有适龄青壮年都要入伍。福泽刚刚十九岁，还不到应征年龄，可是，北方战事吃紧，里正说，上面要求年满十八岁的青年，积极主动入伍，去支持北方抗击契丹。

福泽心情激动，和郭大哥约好一起去应征。新婚不久的芸娘，哪里舍得福泽离开自己到北方那种苦寒之地？再说，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芸娘泪水汪汪地拉着手提宝剑的福泽，说：“你不要去好不好，我不想一个人在家！”

福泽单手把芸娘拥进怀里，拍拍她的脑袋，说：“赴蓟门，觅封侯，是天下男儿的梦想！现在是天赐良机啊。况且，边关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呢？”

“可是，太危险了……”芸娘紧紧抱着福泽的腰，眼泪打湿了福泽胸前的衣服。

“我会注意的，你放心！”福泽拍拍芸娘的后背，说，“我把我喜欢的白羽箭留在家里了，想我的时候你就拿出来看看！家中有事可以找郭四嫂商量，郭四嫂和郭大哥一样，都是好人！”

芸娘见没有办法拦住福泽，只得松开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条红色的巾子，揣进福泽的胸口，说：“这个你把它带着，想我的时候你也拿出来看看……”

芸娘和郭四嫂依依不舍把他俩送到了路上，两人慢慢汇入浩浩荡荡的北上大军，挥手向她们告别，转身随着队伍一路向前……

他们这一走就是一年。这一年里，倒是经常听说前方打了胜仗的消息，芸娘和郭四嫂听了非常高兴，盼望着他们能早点回来，哪怕来一两封信报个平安也好。可是，快一年了，却一直没有半点音讯。不会……她们不敢想下去。

这几天大雪下个不停，天寒地冻，想那燕山北国之地，应是北风怒号，雪花如席，他们要如何度过这极冷的冬天啊！

回来了，可算回来了，回来太好了！她们这样想着，迎着风雪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村西头走去。

啊，看见了，白雪皑皑的旷野里，踩出了一条路，路上有不少拿着刀提着剑的人正往南走……芸娘心跳得更厉害了，拉着郭四嫂往跟前跑。跑到路边，她们站在寒风里，睁大眼睛看着。啊，还有人缺了一条胳膊！那个人走么一瘸一拐的？他们身上的衣服怎得如此单薄和破烂？不是打了胜仗了吗？他们的头发上、眉毛上都落满了雪……哎，不管怎样，能回来就好！

芸娘和郭四嫂仔细分辨着一张张面孔，这个，不是……那个，不是……不是……不是……两个时辰过去了，她们的脚早已冻僵，斗篷上覆盖的厚厚的雪不时被抖落，可是，一个都不是……后面已渐渐没人了……

“四嫂——”

“芸娘——”

看不到郭大哥和福泽的身影，两人彻底失望了，不由抱头痛哭。

“娘子——是你吗？”

一个粗粝的声音随着嗖嗖的北风从远处传到了她俩的耳朵里，她们急忙擦干眼泪，向北面望去。远方有三个人正盯着她们向她们走来，声音好像是左边的人发出的。他和右边的那个人一起搀扶着中间的人，中间的人跳着往前走，真惨，原来是少了一条腿……

三人离她们越来越近了，芸娘和郭四嫂迎上前去。看清了，刚才出声喊的是郭大哥。郭大哥松开搀扶中间那人的手，激动地看着郭四嫂。郭四嫂上前一把抱着丈夫，又哭又笑：“啊，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郭大哥伸出右胳膊，拍着郭四嫂的后背，哽咽地说：“是的，回来了，回来了！”郭四嫂突然离开了丈夫的身体，用手拉过丈夫左衣袖，可是，袖管里空荡荡的……看着丈夫黑黑的脸膛干翘的嘴唇，郭四嫂重新扑到丈夫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郭大哥，福泽呢？他是在后面吗？”芸娘眼见着三人中只认识郭大哥，却没有福泽，心下着急起来，顾不得郭大哥夫妻二人互诉衷肠，急切地问道。

郭四嫂不哭了，抬起头也问道：“是啊，怎不见福泽，他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吗？”郭大哥脸色复杂，指着中间的人对郭四嫂和芸娘说：“他是前面一个村子的，我把他送回家。娘子，你带芸娘先回家去，我马上回来。”

回到芸娘家里，郭四嫂看芸娘紧紧攥着两只手，咬着嘴唇，满屋子转来转去，知道她心里着急，也不去打扰她。火盆里的木炭快要暗下去了，郭四嫂忙着夹一些新木炭放进去，火旺了，屋子里暖和多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郭大哥推门进来，带着一身的雪花。芸娘不再转悠了，定下脚步，紧张地看着郭大哥。

“芸娘——”郭大哥艰难地说道，“我说了你不要伤心，福泽，福泽他一个月前战死了……”

“什么？”芸娘和郭四嫂同时一声惊呼。“福泽——死了？”芸娘声音颤抖，身子摇摇晃晃，眼神惊恐。郭四嫂赶紧走上前去扶住芸娘。

“那一天，仗打得非常激烈，契丹人和奚结成了联盟，共同对付我们。我们兵力不足，战斗力不如那些北方民族，死了好多人……福泽，福泽也是在那天……”郭大哥说不下去了，右手到怀里摸索出一只布帛，交给芸娘，“这是我在福泽胸前找到的……”

芸娘双手接过布帛，打开了，布帛里正是去年出发前她交给福泽的那条红巾子。

“福泽——”芸娘把脸埋在巾子上，痛哭起来。

“你答应我的，你会回来的——”芸娘抬起头，对着巾子哭诉，“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郭四嫂抱着芸娘，两人放声大哭。待到她们哭了一会儿，郭大哥说：“芸娘，从今后，你就把我们当着真正的哥哥嫂嫂，你就是我们的亲妹妹！”

芸娘轻轻推开郭四嫂，走进里屋，把那支白羽箭拿了出来，掸去上面的灰尘，凄婉地说：“这是福泽留给我的……如今这箭还在，可是，他人呢？”

她走向火盆，把白羽箭和红巾子一起扔了进去，火呼地一下窜了上来，接着传出噼噼啪啪箭羽烧着的声音，不一会，红巾子和白羽箭都化作了灰尘……

“这样也好，省得睹物思人……”郭大哥嗫嚅道。

“不是说你们打了胜仗吗？前方经常有捷报传来！”郭四嫂拥着低声啜泣的芸娘，问自己的丈夫。

“什么胜仗？很难得的，几乎都是败仗！”郭大哥恨恨地说，“每一场仗都要死很多人，然后又不断补充兵源……这个仗打得也很奇怪，军中有人在传，并不是契丹人入侵挑起事端，而是我们主动挑起的这场战事……”

“这太可恶了吧？”郭四嫂道。

“还有更可怕的传闻，”郭大哥低声说，“有人说，这场边境的战事是安禄山在练兵，他有谋反的意图……”

“谋反？”郭四嫂惊到了，声音不由高了起来。

“嘘——”郭大哥立即制止郭四嫂，“小声点，被人听见要杀头的……”

“太可恶了，你们抱着报效国家的热情去支持边境，却不曾想被人利用白白牺牲！我们去告，告那狗官！”

“没有用的！安禄山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据说，连贵妃娘娘都收他做了义子，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说话谁会信啊！只怕还没有走到京城，人头就不在了……”

郭大哥的这番话听在芸娘耳朵里，芸娘不由又放声哭了起来，哭声凄厉、绝望……

哗——

门被一阵打着唿哨的狂风吹开，三人一起看向门外，带着凄楚的神情。外面风雪更大了，那燕山的风雪也一定更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