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略长,请耐心点。
树啊,要是有些话我没说,你别以为是我忘了。
我始终想要找个机会跟你坐下来好好聊一聊,树。嗯,这点我相信你是知道的。为此,我还特意设想过许多和你见面时的场景。
要是能在某个明朗春日的清晨遇见你,但愿那是个没有灰喜鹊和老斑鸠喳闹的早上,我会从路边摊买两杯热气腾腾的豆浆,背靠背地坐下来跟你好好说会话。倘若离开时天光尚早,趁四下没人,也许我会轻声地唱首歌与你听,那可是我全部的秘密呀。
要是能在某个不算闷热的夏天傍晚与你相遇,当然,聒噪的蝉鸣我也是不喜欢的,一人一大杯冰镇的扎啤配上烟火气的撸串,也能畅快地笑个满怀。
要是不巧在某个满地落叶的秋天遇见你,我希望风姑娘能帮帮忙,把我变成一片嫩绿的叶子,吹上你那最高的枝桠,与你一起放眼天地青黄,并肩笑谈。
要是能在某个凛冽冬季的深夜与你相遇,我希望在那片黑黢黢的寂静里你能先开口说话,等我寻声找见了你,寒风刺骨又饥肠辘辘的冬夜与红汤滚滚的羊蝎子火锅最配。
我始终想要找个机会跟你坐下来好好聊一聊,树啊。这点你总该一早就知道的吧?
你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儿时你曾扶着我爬高去偷摘隔壁院的桑葚,也曾掏过高高低低数不尽的鸟窝,后来你陪我远离故土异地求学,陪我在校园的草坪上讨过女孩子的吻,也曾陪我在夜里绕过宿管大爷的巡逻翻围墙去打游戏,陪我每天磕磕绊绊地一大早赶去上班,又陪我在华灯初上的城市夜晚,跺着树影散步回家,风雨无休。
你总该有一些话想要对我说吧?多少次,我想是时候你可能要说点什么了,但总是欲言又止,不发一言。为此,实不相瞒,我是有怨恨过你的。
你闷不吭声地走过我,走过儿时的懵懂无知,走过我的年少轻狂和慌乱无措,走过一程披星戴月和浑浑噩噩,走过半晌的春风得意和繁花似锦,也走过我无数个黑夜里的苦闷与消沉。想来你会一直这么陪我走下去,沉默寡言地。
确实有过一些日子,我是怨恨你的。
城市里的行道树生得标致多了。木兰树体优美,白的,粉的花朵也更清丽。柳枝的小手纤细柔软,冰雪消融的初春抽出得几绺嫩黄我也尤为喜欢。香樟树白色小碎花的裙摆上弥散着令人神魂颠倒的香气,梧桐树有着挺拔的躯干,滑溜溜的皮肤,茂盛的秀发烫染个大波浪也是俊俏得可人。她们规规矩矩,站成一排,夹道欢迎,热情洋溢,比你这个闷葫芦可要有趣得多。
树啊,还记得小时候初见你时是一棵圆柏的模样,矮矮小小的,弱不禁风。一两年过去,我已悍然拔高半头,你还是矮得可怜又可气。为此我有问过母亲为什么你长不高,母亲说你得先长根,向下长得深些才能更好地向上生长。我抓了抓已经窜高的后脑勺,悻悻然。后来母亲说得倒也没错。你接下来的几年里越长越高,越长越快,长过门梁,长过房顶,长到老斑鸠来你怀里扎下了窝,还下了崽,只不过还没孵出来,就被我两串谋给它连窝端了。这些糗事你可别不承认。你长啊长,长成了树冠参天的洋槐树,你总是大方地开出很多洋槐花来供人们采摘回去蒸成清香可口的饭食。你还故意长得歪七扭八的好扶我爬上去摘树冠里的桑葚果和脆枣。你还哄骗过无知的葡萄藤妹妹爬上你的手臂,然后再把果儿垂到我头顶。我还记得许多个台灯下寂静的夜晚,你轻轻地敲打我窗,或是劝我夜深了去睡觉,或是想要跟我聊聊天。
树,这些我都记得,也一直感念你。
后来我去外地读大学,还以为你不会再跟着我了,可你终究还是跟了过来,然后躲了起来。大学里有很多很多的树,有的高些,有的矮些,有的粗壮魁梧,有的纤纤细枝,有的结果,有的开花,多得令人惊讶,惊讶着叫不上名来。她们都不爱笑,更不爱说话。你躲在这万千棵树里,没缘由的也不爱笑了,更不爱说话。我曾煞费苦心的回头找你,却再找也找不见你。
后来我才真正明白,从那时起,我便开始走向你,我的余生都要用来走向你。掠过年少轻狂和繁花似锦,捱过浑浑噩噩和苦闷消沉,我终究是要沉默寡言地走向你,直到走向泥土,走向坟墓,走向你那根深扎的地方。
我曾尝试着跟大学里的每一棵树说说话。
躺在青楼后面的足球场上仰望着漫天的梧桐树发呆时,我跟她们说过。夜里逃过宿管大爷巡逻翻墙而出,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挨个跟她们握手时,我曾说过。教五楼前的草坪上那棵当初陪我追女孩子的树,分手后我也去跟她道了别。我迫不及待地跟春天里的早樱说过,跟夏夜里的鹅掌楸说过,跟深秋里地上厚厚的金黄的银杏叶子们说过,跟冬雪时迎寒的腊梅也说过。
没错,如你所愿,她们都没理我,一句也没有。但我也并非一无所获。偷偷的执着于一片赤诚日久,灵魂总会在某个瞬间契合。
我隐然发现那里每一棵树都是有灵的,或者说是魂也好,在每个睡眼惺忪的清晨或四下无人静穆的夜晚,愈显神圣庄严。而她们的灵则扎根于珞珈山百年来的土壤里,盘根错节,虬干有力,肆意延伸。她们仿佛在历史的某个时刻,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默。
后来偶然间读到了喻杉校友的一篇文章
《武大的树》
“离开珞珈山已经20多年了,
武大的树,却仿佛一直长在我的脑海里,
根,愈扎愈深,叶,愈长愈茂。
………
树,就是武大,就是武大的先生和学生们。
………
武大的树是有魂的。”
大概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树啊,我便找到了你。树就是你,就是武大,就是武大的先生和学子们,是食堂打饭的阿姨,是半夜查寝的楼管大爷,是凌晨四点偷偷打扫完满地树叶的环卫工人,是校门口夜夜通明值守的岗亭里的灯,是樱顶老图书馆落尘褪色的暗红的窗棂。
神思恍惚间突然才明白,原来你就是树,武大的每一棵树都是你。
我也是树。
在心与坟墓之间,找寻终究是信徒永远的路。
于是这世间所有的树便都成了我。
儿时那株向下扎根的小圆柏是我,那棵手捧繁花树冠参天的老洋槐树是我,歪脖子的桑树枣树是我,掏人家鸟窝、哄骗葡萄藤妹妹、台灯下的夜晚轻轻敲打我窗的也是我,以至于后来武大里的每一棵树,城市里的每一棵行道树,也都是我。
而你从来都是近乎固执的,沉默寡言的,你从来都不曾走向我,根扎在哪片泥土便是哪片泥土的一生。
事实上,我并不想把与你之间的种种际遇归结于某种阴谋论的宿命安排。或是从一开始便注定只能是我走向你的,渐渐走向泥土,走向缄默与隐忍,走向厚重与坚实,走向心与坟墓。
走着走着,我便成了你。
离开故土和武大多年,我还是习惯性地想要走向你,想要告诉你,这外面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树,我还是习惯性地想要跟你坐下来好好聊聊,在某个不确切的清晨或深夜,等着我们和解。
树,要是有些话我还没说,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有些故事只适合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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