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车也慢,人也慢,自动扶梯不慌不忙地把你送上一层楼,四平八稳,不摇也不晃。大三巴牌坊前一条条狭窄拥挤的小巷,威尼斯人里虚假的蓝天下横贯商场的运河,从亚马喇前地的新葡京到横琴的澳门大学,闲适而慵懒的空气笼罩着这座中国赌城。澳门的生活似乎与杭州存在时差,且这种时差远超微小的经度差理应带来的差异:早上八点钟食堂刚刚开门,夜生活到凌晨一两点才接近尾声。在澳门的同龄人身上,也很少看到他们对未来的焦虑,似乎一切都在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稳步前进。在博彩业的高额利润带来的巨大福利下,澳门的同龄人们确没有必要患得患失,大可以尽情追逐自己的兴趣,追求高质量的生活,而受到这般环境影响的外来者们,也很难不被这种氛围所感染。呼吸着澳门的空气,甚至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放松下来,只愿意在黑沙滩看海浪拍上来,退下去,拍上来,退下去;在湿地保护区看黑脸琵鹭落下去,飞起来,落下去,飞起来。
香港人也快,车也快,地铁间隔只有两分钟,自动扶梯飞速运转,却依旧被嫌弃:人们在扶梯上列着队飞奔,恨不得一个猛子跳下楼去。在中环的街头停下脚步两秒钟,也许就会被人撞个趔趄——十之八九穿着西装系着领带,行色匆匆。然而深水埗踏着布鞋的人们,步伐也绝不会慢于中环的皮鞋们踏下的节拍,脸上是相似的神情,只是为之困扰的对象有所不同。维多利亚港汇聚的财气,穿过汇丰大楼银行中空的一层,涌向整个香港,与财气相伴的,是无尽的焦虑与不安。“港男”“港女”等带有些许侮辱性意味的标签满天飞,很难让人对香港青年对当下、对未来的担忧视而不见。工作,钱,房子。生活让他们脱落的头发,不在我们之下,也许会更甚。然而在这种担忧推动下,香港街头的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奋力划水,香港的巨轮也随着无数只手的舞动而飞驰。早晨七点,冰厅的外带窗口前,八达通轻拍,一袋叉烧包被交到手中,香港早已开始运转许久了,从皇后大道西转到皇后大道东,皇后大道东又皇后大道中。
我是这两座城市间的墙头草。我都喜欢。
各位嘉宾分享的人生经验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两句话是:不要给自己的人生设限制,走出你的舒适区。无论是香港还是澳门的嘉宾,在分享中大都直接提到或渗透了这一与香港气息的说法:从巴蜀之地农村一步步考入英国名校;远走故乡来到澳门打拼同时做几份工作;不甘平凡的公务员工作考取法学学位转为律师;理工转人文,法律转金融,科研转行政,工商转教育,地产转文创……你能够在他们的人生轨迹里清晰地看到一次次勇敢踏出舒适区,不断挑战自我的过程。每一位有所成就的人,大约都有这种“闯劲”,不停地走上赌桌,用自己的人生做筹码,拥抱风险。
然而其中令我困惑的有两个问题。其一,做分享的嘉宾无一不是走出舒适区最终受益者,无论其中过程有多么坎坷。与他们一同走出舒适区的人,那些在赌桌上赌输了的人,他们如今又在何处呢?既然能有人三起三落最终攀上高峰,自然也会有人三落三起跌下谷底。不能说嘉宾不愿意与我们分享走出舒适区带来的风险,而是他们本身即无法对自己从未经历过的全盘皆输局作出描述。我当然可以相信自己能够战胜一切困难,相信我还年轻,相信一切皆有可能,但是谁又能对我的能力或心志作出量化,与即将面对的难度值做一个大小比较呢?换句话说,谁知道我是不是眼高手低呢?
其二,这些大胆对自己的人生作出改变的嘉宾,大多乐在其中,以挑战自我为乐趣,或是有大理想大抱负,坚信唯有作出大成就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首先,若我却有大理想大抱负,作为一个天生对挑战与刺激缺乏兴趣、作为一个从小连过山车都不愿意做的人,走出舒适区是否是实现人生价值的必由之路?其次,对自我人生价值的实现是否等同于各位嘉宾通过不断做出新的挑战所获得的成果?“一箪食一瓢饮”式的舒适区内的不改其乐能否终极追求?
郑宗义教授对这种走出舒适区的做法提出了一种独到的见解:人的生命不可能一帆风顺,总会遇到坎坷与挫折,即不存在完全的舒适区。与其被动地等待生活状态的改变,不如主动去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主动去接受新事物,以适应未来可预见的生活状态的波动。在这一理论下,走出舒适区的目的完全与人生价值的实现脱离了关系,而是成为了一种生活必备能力——如果不通过主动迎接新生活来获得应对生活状态变化的能力,很可能在飞来横祸时无法承受生活状态的巨大变化而在生理或心理上崩溃。
如若依据这一理论,只要有走出舒适区这一作法,能够学会适应变化的能力就足够了——走出几步,看看风景,开阔开阔眼界,增强心理的承受能力足以,是否有必要真的冲上去拥抱风险,主动地为自己加上真正的巨变呢?这样的做法最大的收益绝对不仅仅是获得应对能力,能力的获取最多可以算作是附加收益,终极追求始终是逃不开的话题。
陈启宗先生问我们:“你们都谁是想做大事的人?”我猛地举起手,却突然又心生犹豫。
放羊娃为什么要放羊?放羊为了赚钱,赚钱为了娶老婆,娶老婆为了生孩子,生孩子为了让他们放羊。
本质上看,想做大事与想放羊有什么区别呢?想做大事为了改变世界,为了给更多的人带来更幸福的生活,为了立德立言立行,为了证明自己曾经来过?若是再继续问下去,为什么要改变世界,岂不是要回答为了让更多的人做大事?
我不知道自己更喜欢澳门,还是更喜欢香港,就像中学时写作文今天写努力拼搏带来快乐,明天写知足常乐一样。我觉得走出舒适区好,我觉得做大事好,我举手,我就像放羊娃一样——反正放羊是好的,你问我,我总能给你一堆理由。念了十几年书,说到底,也跳不出放羊娃的一个圈。
不过放羊娃大概没考虑过去香港放羊还是去澳门放羊的问题。当我在澳门与香港的两种生活间摇摆时,我应该不会那么斩钉截铁地说“放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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