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记

一

夜班司机阿奇在跟自己玩一个游戏。他看了看表，凌晨2点52分，还剩8分钟。

阿奇把熄灭的车头灯重新开启，灯光在富豪夜总会的角落显得微弱，空车牌是显眼的，仿佛在告诉那些红男绿女，这儿躺着一辆困顿的出租车和一位厌倦的司机，如果玩累的你想让他赚点烟钱并给他生活点波澜，那就上车吧。

“师傅走吗？”女人来到副驾驶位窗边，低下身子问到。

阿奇转头看了一眼，女人洒下来的头发挡住了她大半边脸，发尾长到胸前，和微微露出的乳沟相互呼应。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坐直起来，心想，这无聊的活儿又得接着干了。

女人用叼着烟的手开了车门，一只腿勉强撑开紧身裙迈进车厢，半个屁股坐了下来。阿奇看到女人手上的烟，示意她不要把烟带进车里。他本也是个烟鬼，却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举动。女人娴熟地把手里的烟弹开，把自己的另一只腿和另一半屁股挪进了车厢，整了整风衣。

“哪里？”阿奇似乎一下子精神了起来，不知是否因为她身上的香水。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翻了翻，“嗯孤岭路麦当劳。”

“孤岭路？麦当劳这附近就有，不用跑到孤岭路。”

“我知道，那间去过了。”

呵，阿奇心想，这女人够折腾的，吃个麦当劳还要挑地方，“这附近就能吃啊”。车缓缓启动。

“你拉个客不都得挑地方。”

阿奇无话可说，对话结束，车向孤岭路麦当劳驶去。女人看着窗外，放在她大腿上的手机时不时亮起，但这都没有打扰到她。阿奇一门心思（更像是机械）开着车，不多说一句，开了三年出租，他学会的不是与人攀谈，而是两个人如何在狭小密闭的空间内保持沉默却不尴尬。

这城市刚下过雨，道路还是湿的，车窗仍垂着水珠，各色灯光在她眼中发散开来，城市变成一个万花筒。一路上车辆很少，仿佛还要开很远。她摇下了另外半截车窗，九月的雨夜还是很凉的。

他看着她从麦当劳出来，像在看一幕电影，一位夜场女郎推开麦当劳的门，腋下夹着一只手提包，手里托着一份大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丝酒意。这漫长的黑夜，睡着的人争分夺秒地做梦，醒着的人毫无歉意地挥霍着。伴着她嚼薯条的节奏，他们原路返回。

“美女，”阿奇开始有跟她攀谈的欲望，女人毫无反应，自顾自吃着。阿奇突然意识到接下来自己说的话比不说还尴尬。

“你知不知道网上有人数过，说一份中薯往往要比一份大薯多。”话到嘴边了还能怎样。

“无聊的人太多了。”

“嗯。”阿奇再一次陷入困境。

似乎女人的每一句话都能把聊天杀死，这是阿奇第二回被秒杀，上一回是在二十分钟前。他当然不会自讨没趣地再说下去，一路上他们没再说话。

车费四十八块，她拿出了一张五十。

“不好意思，你看我一整晚也没拉几个客，身上也没零钱。”

“那明晚再说吧”

“行，那就明晚。”女人随口一说，阿奇也随口一答，她哪知道自己明晚会上谁的车，他更不确定自己明晚是不是还干这份工作。

他看了看表，凌晨3点19分，游戏失败。

二

凌晨2点55分。阿奇的游戏还有5分钟通关。

“又是你啊”女人比阿奇先认出了对方。她今晚换了一条裙子，风衣还是昨晚那件。

“昨天不是你说明晚见的吗？”

“谁跟你说明晚见啦，我说的是明晚再说。”这开端让她感到轻松。

“你倒是记得还挺清楚。”

“你不会是在这里等我的吧？”

阿奇没有接话。对于一个长期跑夜的出租车司机来说，本来就没有所谓的等，他只是不知道去哪。“孤岭路麦当劳？”阿奇故作熟悉。

女人翻了翻手机，佳贸麦当劳。阿奇一头雾水，但为了避免昨晚的尴尬，他决定不再多问，按下空车牌，上路。

“你每天晚上都在这里？”

“嗯，这里人多。”

“那我怎么之前没坐过你的车？”女人想了想，“还是坐过没印象了？”

“我靠的比较远，门口那里多半拉到些醉得不省人事的，有时候还吐你一车。”他觉得不过瘾，“太他妈烦了这些家伙。”

女人笑了，她知道那些家伙有多讨厌。

“停远一点，能走过来的都清醒些。”

“看来我今晚比平时清醒。”

“你昨晚也清醒。”

她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到佳贸麦当劳，买了个大薯，一路吃回来。

“你还是挺会说的嘛。”女人今晚的话明显比昨晚多。

“干我们这一行的，谁不会聊两句。”

“职业需要？”

阿奇摇了摇头，“职业不需要我跟你聊，职业需要我把你送到你指定的地方。您说孤岭路就孤岭路，您说佳贸就佳贸。”

“那明晚你来定地点？”

“司机可没这权力。再说，我来定你敢让我拉吗？”

女人瞥了他一眼。

“五十四块，比昨晚远。”

“薯条早吃完了。”她一边掏着钱。

“也许你比昨晚饿呢？”

“一点都不饿。”女人下车大摇大摆走了。

“喂，找你钱。”阿奇的头从窗口探出来。

女人头也不回朝夜总会走去，“明晚再说吧。”

三

凌晨2点56分，不出意外阿奇的游戏还有4分钟结束。

“又见面了。”女人坐进了车厢。

“你……”阿奇欲言又止。

“怎么，不欢迎啊？”

“欢迎可不是司机的义务。”

“那你是要拒载吗。”

阿奇没有回答，看她翻着手机。今晚女人会选哪里他是猜到的了，但他也没有说破，像是在跟自己玩的另一个游戏。按理说出租车司机还没有预知客人目的地的能力，但只要这个司机够无聊，再给他两天时间，这还是可以办到的。

“每晚都吃麦当劳，不怕胖吗？”

女人行将咽下的薯条差点喷出，“干我们这一行，酒照喝，还怕什么胖。”他扭头看了一眼阿奇，补充到“你这话问的，不就跟叫你我这种人别熬夜一样。”

他觉得这话有点意思。

“你应该早看出我是做什么的吧？”

阿奇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应该没比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早。”

“你少来。如果一个人大晚上开着的士又不是的士司机，那他要么是卧底，要么是劫匪。”

“他也可以是失眠出来转转。”

“可人们大都不会这么想。就像一个女人穿成我这样进出夜场，谁会去想她会不会是卧底啊是吧。”女人笑了，似乎觉得这个信手拈来的类比无懈可击。她搂紧了风衣，今晚风有点大。

车又回到夜总会门口，阿奇说前两晚没找的零钱可以用来抵些车费，女人嫌麻烦，手机也在不停地响，“明晚再说吧。”

这句话从随口一说，到似真似假，如今阿奇也不再去分辨它的真伪，对于女人每晚去不同麦当劳的举动，阿奇也开始自然而然地配合，甚至能帮她制定好当天的路线，为她省去翻手机的麻烦。

阿奇的游戏至今也没成功。

四

凌晨3点23分。阿奇今晚的游戏在28分钟前宣告失败。

“怎么天天吃薯条。”

“喜欢啊。要不要来点？”

“来点。”阿奇直接伸手抓了把薯条塞进嘴里。这是他认识这个女人的第四天，平均每天他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去了解这个人，除去第一天的尴尬，他们顶多聊了一个半小时。阿奇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点冒失。

“等吃完薯条，就吃麦乐鸡。”

“呵，这么吃下去，何时是个头。”

“就是看不到头才好。”

“一点都不好。”

“你做这一行多久了？”

阿奇转头看了一眼女人，以为她又要做什么对比，三年。

“你们这一行应该挺好玩的吧。”

“这怎么说？”对于意见相左的观点，他总喜欢先听听对方的。

“整天开个车四处跑，永远不用计划下一站去哪，也永远猜不到下一个共处一室的会是什么人。”

“我现在每天就固定在这几条路上跑，见的人越多，就越容易把人分类，只会忘的越快。”

“真的。”女人用力点点头，表示很赞同。

“所以事实上，我的生活就是睡觉和开车。”这生活无非是一句话的事，阿奇认为自己总结的很到位。

“那我的生活就是睡觉和喝酒。”

“不不不，你的生活还有吃薯条。”

五

凌晨3点25分。阿奇的游戏再一次失败。

“你这样下去肯定会胖的。等哪一天轮到汉堡，那你不得每晚一个。”

女人觉得阿奇是在诅咒自己，她自己都没想到那一天。这城市有28间麦当劳，每晚去一间一圈下来就得小一个月，吃遍每一间的薯条还有麦乐鸡，麦乐鸡完了还有辣翅，辣翅完了还有派，派还分不同味道，这样算下来，离吃到汉堡还要很久。久到对于她来说可以忽略不计。

“倒是你车费越来越贵。”

“我不也是按你的计划在走。”

“我什么计划？”

对啊，女人似乎也没对阿奇说过自己有什么计划，这两天的路线全是阿奇自作主张，虽然他的决定也不是没有根据，但还是一时半伙答不上来。

“快说你这些天赚了我多少，加上那些零钱。”

“嘿嘿，也没多少。”

“别人花钱我陪他喝酒，我花钱你陪我说话，我们也差不多嘛。”

阿奇点了点头，却被狠狠拍了一下。

“老娘比你贵多了！”

六

凌晨3点33分。阿奇游戏失败。

“你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阿奇终究还是问了。

“呵，这算什么主意。”女人稍事沉默，“想找点事做呗，又没地方去。久了不就习惯了。”

这显然不是阿奇想得到的答案，但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女人突然提议抽烟，阿奇把刚买的烟掏出来给她。“我不抽你们男人烟。”女人第一次在阿奇的车里点了烟，并给他也点上。

阿奇吸了一口，冷不丁冒出一句：“就像这样我们每晚都聊上一会儿，你也习惯了。”

这样突如其来的话总是让人心头一颤，但她显然没有乱了方寸。她贴近他的脸，在他耳边用夹杂着烟草味的口吻说，是你习惯了吧。说完她幸灾乐祸地笑着下车走了。

夜游麦当劳，这行为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何必纠结呢？就像我三年来每个晚班都在这儿蹲点一样，拉不到客也还是在这儿蹲着，直到六天前开始跟自己做那个无聊透顶的半小时游戏，这哪里又是需要什么意义的呢。这不过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罢了。此刻阿奇是轻松的。

七

凌晨3点38分，阿奇和她回到了夜总会门口。

“哟，我这陪聊可越来越贵了啊。”他发觉她今晚的话很少，硬是在这一趟终了憋出这一句，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不也是各取所需。”

阿奇提醒女人她的电话响了。

“你今晚是第一次见我吗？”

“不是。”

“那是第一次听见我的手机响吗？”

“也不是。”

“那你之前没看到我都不接的吗？”

阿奇不知所措。

“那你为什么今天才提醒我？”

“我……”

“不说了，我出台去了。”她也不想把今晚的气氛搞得这么僵。

八

凌晨5点，阿奇的游戏终于通关了。

八天前的凌晨2点30分，他告诉自己，如果接下来的三十分钟拉不到客就不再干这份工作。那一天他游戏失败，接着一连七天都没成功。

这游戏他足足做了八天又两个半小时，今晚多出的两个小时，因为他没有遵守游戏规则。但不管怎么说，这游戏还是结束了。

阿奇把停在夜总会门口的车掉头朝孤岭路驶去，游戏结束了，他决定去孤岭路麦当劳买两份薯条，再找间便利店买几罐啤酒，回家吃完喝完睡个好觉。一觉醒来找份新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