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不为目的而来,为自己而来。
一
数次去绍兴,数次去兰亭。
每一次去,都似乎是为了增加某种记忆。这种记忆一直萦绕在心头,欲罢不能。
不为什么而来。为我自己而来。
那款魏晋的风款款走来,在江南的烟雨中,兰亭序成为了书法不可逾越的高峰。
这片土地,千余年来,换了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换了一代人,又一代人。兰亭也不复为当年的兰亭。勾践的兰花已不复为这片土地的主角,断碑亭耸立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之中。
一次一次来兰亭,似乎只是为了鞠起曲水流觞的美酒,在永和九年三月三的那个季节沉醉。
王羲之将魏晋的风度留在了这里。这是自由的,率性的书写的魏晋。
自然之风。
三月三,永和九年的那场醉啊!酒气还香飘在现在。
公元353年,东晋穆帝永和九年,这天是农历三月三,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时任右将军的王羲之和谢安,孙绰,支遁等朋友及子弟等42人,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这个地方“修禊事”也,流觞曲水,畅叙幽情。酒酣之际,王羲之提起一支鼠须笔,在蚕纸上一气呵成地为这次雅集写下序文,这就是名闻天下的《兰亭序》。修禊日应该源于很古老的巫术传统,已经很难考证了。相传农历三月初三是黄帝的诞辰,中国自古有“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的说法。过去这天,人们都在水边洗濯污垢,祭祀祖先,叫做祓禊、修禊、禊祭,或者单称禊。
在那之后,风起青萍之末,兰叶轻摇,那缕气息越来越微薄,轻摇如庄周的蝴蝶。鹅池里的鹅,庞大的身躯,红掌拔着清波,它们已经忘记了“之”字的身影里,闪现过它们的影子。
时代太久远,靠着双勾填墨和一代一代的临摹延续着记忆。真实是浑浑噩噩走来的岁月,世道人心均已不古,笔法何以古。
宣纸有新有旧,帖有老有新,纸上的墨是新的。
性情,是无法学会与复制的。
在兰亭的烟雨中,我们吟咏兰亭序。抬头,湿润的芭蕉叶上看到帝王的荣光,辩才的老泪。
现在会背的古文,还是年轻时候会背的那几句。
记忆在排斥着新的记忆,我们和兰亭一样,都老了。
二
“风在戴老爷家过夏,我家过冬。”
那个脚夫边擦汗,边解嘲。
在兰亭的风,惠风和畅;在青藤的风,冬日凛寒。
这日,山阴晨雪,饥寒交迫的徐文才收到了张太史送来的美酒及半臂羔裘。江南的冬天,想必是非常冷的,酒与裘,知音与温暖,是文才的对症药。这个落魄的文人,宅居在山阴,自锁门户,孤灯温酒,人生几多感慨,都付苦笑中。
在这之前,文长以胡宗宪与杀妻案入狱,是张太史挺身而出,多方奔走,才得以平安。
此张太史,张元忭也,隆庆状元,亦山阴人氏。《湖心亭看雪》张岱之祖父也。
知交半零落。患难见真交。
张状元敬的,是文长的才。
同在会稽山阴,这边是书圣,是圣人。
那厢文长是先生。
很多人笑,诸生而已。
很多人笑,此杀妻入狱,持斧自击的疯子!
天才纵横,一生潦倒。如果没有字画,笔意奔放如诗,苍劲中姿媚跃出,那么,这位不得志于时,抱愤而死的“文疯子”,不过是神经质的笑话。
徐谓,字文长,号青藤。明之奇人,文奇诗奇,字奇画奇,病奇貌奇,无所不奇。
奇人有奇志,却不得志。
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文才的人生,极具悲壮与凄凉。世之的事事,看似偶然,皆有伏笔。
——庶出,襁褓丧父,入赘妻氏,科举八试不中。偏偏为人傲岸,自许狷介……
先生所得志,不过是葛衣乌巾,在胡宗宪幕下短暂而矣。自那之后,游历山水,走遍了华北乃至西北的地方,浪荡于江湖河海,群山五岳之间。
流浪是诗人的行吟,也是画家的写生。所见,所思,给先生的诗画都增加了很多营养,成就了艺术的悲壮。
先生在世时,雅不与时合,名不出越。
后世推崇,不过英雄失路,先生已逝。
先生的魂魄已经在诗文及字画的黑香里,闪烁的光芒让人难以接近。在艺术的领域里,“活跃”着很多类似的疯子,出名之后,一名掩千丑;不出名,不过是一个让人笑话的疯子罢了。
文长晚年杜门谢客。只在张状元去世,出门张家吊唁。
文长辞世后多年,袁宏道与陶望龄偶然看到徐文才的作品,拍案叫绝,兴奋得废寝忘食。
名乃出越,扬名天下。
先生安在?徒叹息!
先生如镜,文青当照。
三
从兰亭的风走过来,到安亭小镇一坐,时光似乎回到了民国的时刻。
在安亭古镇廊内坐久了,我似乎成了小镇的人。
有一天,我也会老,老成小镇街边的一道风景。
小镇游人如鲤,沿街皆是摊贩。
这一路,是江南纯朴的江南小镇。在安亭,找到了最原始江南小镇的味道。
满街挂着鱼干,香肠和鹌鹑,散发着霉干菜一样腌制的味道,绍兴的滋味如同腐乳一样发酵。
我去的时候,小镇还没有收费。小镇有很多历史内容,我不想复制粘贴景点的介绍。本真,是这个小镇最大的特点。 我何必乱添油醋呢!
这一切都在慢慢改变。我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来了。
安昌,会沦为我记忆中一个古老的小镇。散发着江南水乡风情的小镇。
那时候,我来过。
四
来绍兴,去沈园。因为,一曲《钗头凤》。
陆游和唐婉错错错,莫莫莫的故事,此地一时为爱情的圣地。
爱情故事如同梁祝一样让人感叹悲伤。悲剧就是将美丽撕裂给人们看。
沈园,在与不在,爱情真与假,皆是人生虚与实。
我在这里,凭吊的是我自己。
那一日,在沈园,遇到一个退休的阿姨,她说她也在写诗。给我看了很多她自己写的诗。
我的眼前,亭前有鹤展翅飞过,似乎是我前世的坐骑。
蔚蓝的天空,白云朵朵。风吹动着仿古走廊上的许愿牌,多少痴男信女在这里写下爱情的天长地久,给亲人的祝愿。
很多祝愿的结局,还不过也是错错错,莫莫莫。
很多人没有经历爱情。
很多人的爱情不值一提。
很多人缺少一个触及灵魂的故事,就匆匆离去。
在沈园,陆游不过是一个错失自己爱的女人的男人。
五
夜,绍兴古城白墙黛瓦,古街的石板磨砺了多少岁月。
我在这里和历史对视。
他们走了,房子没有上锁,只留下了空房子。
留在地上的脚印,没有人擦得掉。来来往往的脚步,把精神擦得明亮,如镜子般照清自己,照亮世界。
在成年之后读鲁迅,方能读得懂人生的百味。好的作品,可以百年不朽。先生文字的光辉,百年之后直击灵魂,直击胸膛。
学生的时候读鲁迅很累,很排斥。
因为太肤浅了。初生牛犊的目空一切。不懂社会,不懂世事的凄与悲。
跟着课本游绍兴,鲁迅笔下的世界,三味书屋,百草园,后花园,社戏等等,一幕一幕地再现。
多少年了,书屋还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铿锵有力。
在街角,煮熟的,有茶叶蛋,有岁月,有迷茫,有沧桑,有泪流满面。
人到中年,才读懂了鲁迅。
鲁迅的文章,在成年之后体会,会更深。我们在社戏,在百草园与三味书屋中,体会童趣天真,在“吃人的馒头”,“铁屋子”,“祥林嫂”,“阿Q”,“孔乙已”等等人物中,找到社会的原型和自己的影子。
那是种痛到心里的深刻啊,是一道比宇宙还要深远的光。
很多人只看到升腾起的烟雾,和先生发黄的手指。
人是要有脊梁的,撑起灵魂的衣裳。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我在半夜的绍兴城中漫步,我想在某处“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一个家庭,有周作人,有周树人,这是文风何其盛的家庭。
在春风荡漾的江南,我更喜欢做一个周作人。他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
半生已过,人生不易。不为无用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在薄情的世界,我们都要深情地活着。
我不愿深刻,只愿有茶,有书,做些无用之事,遣有涯之生。
六
想念的地方,因为美,总想再去。
再去,再去,却渐渐又淡了,心灰了。
风景是一个姿色不错的美人,给人涂了太多的粉脂,打扮成不伦不类的样子,看着让人惊讶,似曾相识,又不识。
不如不再去。
人生还能若只如初见。
想去的地方要趁早!和很多朋友聊天的时候,真心说这句话。我常庆幸地说,真庆幸那时候去的黔东南千户苗寨,那时候的厦门鼓浪屿,那时候的丽江和大理……
还有那时候来的绍兴。
绍兴去过的地方也很多,但似乎都没有什么记忆了。那些消失的记忆,我就把它们放在风里,随风去吧!
记忆中最早一次来绍兴,还是在读大学的时候,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了。我和杨志刚,蒋伟等一行五人,坐火车,乘公交,走了绍兴很多地方。住很便宜的旅舍,吃几块钱一盆的螺蛳,喝花雕、加饭酒、蛋花酒。年轻时候的记忆,在恍惚之中,迷迷糊糊,竟然没有留下更多深刻的东西了。
唯记得那时春日暖阳,有兄弟间的豪情,有酒 。
好在有酒。
金圣叹《不亦快哉三十三则》里写过:“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不亦快哉!”
绍兴有好酒。花雕,女儿红,状元红。在冬夜,飞雪有声,听雪洒竹林,此时温一壶的绍兴老酒,三两知已,当是人生的畅快事。
不亦快哉!
家乡亦有黄酒,与绍兴酒截然不同,勉强算是江南米酒一个体系。绍兴酒,有千古的文风,有历朝历代的书风,有绍兴霉干菜的酸腐味,有鉴湖清亮的水与女侠豪气……饮之忘忧,饮之遣怀,饮之文思泉涌。
——小二,来,来二斤花雕,配几碟茴香豆,臭豆腐,再上盘螺蛳吧!
心似不系之舟,乌篷船从酒中轻轻地摇出,淌到历史的深处。
没有翅膀,飞了很远。
如果我是一个绍兴人,我将半日做酒,半日读书,半夜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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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桑洛,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项目管理硕士,高级经济师,世界华文散文诗年选编辑。
《桑言桑语》系列散文集作者,已由新华出版社出版散文集《记忆的画卷》,《稻草人之约》,诗集《相遇不晚》,《左岸新语春》(合著)等。作品散见各报刊,有作品入选各类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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