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算无遗策的大安军知军安丙安大人,不仅没有算到吴曦会丧心病狂到派杀手公然闯进官衙后宅抢夺密函,也没有算到蒙面刀客夜袭后宅之后,吴曦竟然主动休兵,偃旗息鼓了。他还在傻乎乎地唯恐吴曦还有更不可预料的后着,因此不得不赶紧将家眷送走。
这是开禧元年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忙着团年的日子。
因大雪堆积而沉寂冷清了好些日子的大安军,一大早便有爆竹破空的声音绚丽开来,引得大街小巷鸡飞狗跳的一下子便热闹了。大街上打开的店门多了起来,双手揣在袖子里探头看人家燃放爆竹的街坊们不再缩头缩脑,开始讨论起过年吃什么喝什么的话题,捡了未爆炸的爆竹兴奋过头在雪地里摔了跤的孩子弄了满身泥。
安丙的小孙女宝孙因为没有捡到爆竹,大闹着不肯上马车,丫鬟和家丁都拿她没办法。安癸仲只好亲自出马,将她捉来塞进丫鬟的怀里,吩咐抱好了。宝孙双手双脚不停地踢蹬,哭闹声吵得更夫老万的大黑狗汪汪地叫。李氏朝 又黑又脏的雪地愤愤地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瞧这过的叫他妈什么年!
安丙一张老脸比天空还阴沉。他见家人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朝安癸仲挥挥手说:走了走了,莫再耽搁!
安癸仲于是朝一众丫鬟仆役挥手,让他们挑着行李搀扶李氏和郑氏先行,然后再回头朝父亲抱拳作了个揖说:父亲,您老多保重!
安丙点点头说:放心吧,你爹还没那么容易倒下!你和乙仲、中岳他们几个千万要保护好全家老小,不得出半点差池。安丙说话间感觉鼻子有些发酸,赶紧一手捂住。
安癸仲红了眼睛,语带哽咽:父亲放心,儿子就是拼了这条小命,也要保全家人平安。
安丙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汽,说:你再复述一遍爹要你做的事情,怕你记得不牢。
安癸仲点点头,不无难过地说:第一,一旦爹和焕叔遭遇不测,儿子即带全家出川,将密函呈交圣上,为爹和焕叔伸冤。
第二呢?安丙问。
回家变卖家财,购买一万石大米,来年春三月送到大安救荒。
还有呢?
替爹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多磕几个响头。
安丙再次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汽,点点头说:好!很好!然后一手朝还想说几句的安癸仲猛挥,示意赶紧启程。安癸仲只好忍泪转身,朝大队人马赶去。
听着吱嘎吱嘎的脚步声响起,安丙下意识闭了眼,他不想看家人踏雪而去的背影,也不愿看雪地里黑色的足印向远方延伸。但是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踩着脚印前行,一步一挪地,吃力而倔强地跟在大队人马后面,远远地。在他的身后,大安军衙门外,呆呆地立着安焕和张群芳。
我们要不要跟上去?张群芳问。
那还用说!安焕说着,撇下张群芳,追他兄长去了。
张群芳见安焕也去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呆了老半天,忽然有所悟似的,去人家燃放过的爆竹碎屑里,和一群正在寻找未爆炸爆竹的小孩子一起,翻着爆竹碎屑。待捡到一颗未爆炸的爆竹后,便兴奋地跑了上去。
大人,给,爆竹!张群芳追上安丙,把刚捡到的爆竹塞进他手里。
我又不是小孩,你把这种东西给我干什么?安丙大惑不解。
你不是小孩,你家里有小孩呀!
安丙恍然,道了谢,脚下发力,朝大队人马赶去。家人们已经上船,船夫正准备拔篙撑船离岸。安癸仲听父亲边追边喊着什么,知道有事,赶紧把船叫停。大船停泊于倒映两岸山峦的嘉陵江上,犹自听得安宝孙哭闹的声音。
安丙追到码头,跳上船,把爆竹递给宝孙说:宝孙不哭,看爷爷给你带什么来了?
安宝孙正双手揩着眼泪哭闹,突然见爷爷追上船来,还带来了自己一早起来去寻找都没有找到的爆竹,一下子高兴起来,接过爆竹,高兴地叫了声:爷爷,我要爷爷!说着就要挣脱丫鬟的束缚伸手让安丙抱。安丙却一扭头,转身大踏步下了船,朝船夫大声说:启程!
我要爷爷!我要爷爷!安宝孙的哭闹声随大船渐行渐远。
大人,给!张群芳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安丙身边,递给他一条白色的手绢。
给我手绢干什么?安丙不快地问。
自己看着办呗!
安丙呆了呆,正犹豫要不要接,张群芳不耐烦了,踮起脚来,拿手绢替安丙揩了揩面颊。流眼泪了,居然自己不晓得!张群芳说。
风大,眼睛里进了灰尘。安丙掩饰说。
流了就流了呗,又不丢人!这大雪天里,得有多大的风才能吹得起灰尘?
你管得着么?安丙双手往身后一背,扭头便往回走。大船已经隐没在山丘背后,极目灰色的天空,徒见大江东流。
都怪那该死的密函,害得大过年的一家人不能团圆!
张群芳正探头朝马车远去的方向张望,不提防安焕在背后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吓得一激灵,不满地说:啥密函该死?该死的是吴曦!没有吴曦通敌,哪来这些事?你要有本事就去干掉吴曦,你们一家就不用这么凄凄惶惶地闹离别了!
安焕急了:张姑娘你别激我,安焕急了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别说杀吴曦,就是杀金主我也敢干!
好啊!杀金主更省事,一了百了,你去呀!
好啦!什么打啊杀的?回家,沏茶!安丙阻止了两人的争吵。家眷被送回广安军老家,少了他在即将到来的剧烈的政治斗争中的后顾之忧,按理他该松口气高兴才对,可他心里却空落落的,像失去了魂魄似的,满心怅然。两人的吵闹,就像锥子锥着他的鼓膜一样,刺耳。
安焕见状,赶紧住了嘴。张群芳可不管他心里什么感受,娇嗔说:还在城外呢,能沏什么茶?你还真把本姑娘当丫头使唤啊?
不爱当就别当,回去拿行李走人!安丙没好气地说。
张群芳可不干了,小跑着跟上来,拉着安丙的袖口说:走就走!本姑娘没行李可拿,只要你安大人把密函给本姑娘,本姑娘立马走人。本姑娘要拍拍屁股才走,就不是张群芳!
安丙呆了呆,回头看了看张群芳,见她明眸皓齿,面容姣好,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强烈的青春气息,心中老大不忍,却又强辩说:把密函交给你?交给你干啥?呈送给韩丞相?让他安你个诬告之罪?你傻老爷也跟着你傻?
既然如此,你就别想撵本姑娘走!本姑娘留在你安大人家里,守卫密函,就是最充足的理由!
我家不养闲人!安丙冷冷地说,你既然要留下,就得做点事。老爷家眷带着使唤丫头回老家广安军了,宅子里除了做饭的老妈子,打扫院落的苍头,再没一个端茶送水的人,你不给本官当使唤丫头谁来当?
张群芳冷笑说:你家没了使唤丫头,就非得本姑娘来顶替?难道你不可以花钱买一个吗?
老爷挖空心思,好不容易才把家眷和下人们打发走,刚刚松一口气,就又去买一个回来,那不有病吗?
明白了!张群芳冷笑说,原来安大人打的是如意算盘!行,本姑娘就委屈一下自己,给你当几天使唤丫头!不过先说好了,本姑娘虽然可以给你端茶送水,但不是你的使唤丫头,不许把本姑娘当下人看待!
你放心吧!我哥会把你当姨娘看待的!安焕再次突然出现在张群芳身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擦身而过,嘻嘻哈哈地笑。
去!张群芳恼怒地拍了安焕一巴掌,安焕夸张地一跳,哈哈笑着远去了。
张群芳见兄弟二人走远,羞恼地朝一堆积雪踢去,不料积雪下面竟是一块石头,她这使劲一踢,没把石头踢飞,反而觉得脚趾头骨折般疼痛难忍,顿时蹲下身去,抱着脚直叫疼。
安丙正默然前行,听张群芳叫得痛苦,不由一愣,飞也似的转身返回,见张群芳抱了右脚在雪地里跳着打转,关心地问:脚怎么了?
踢石头上了,哎哟——
怎么这么不小心?我看看!安丙脱下皮袄,叠了两叠,铺在张群芳刚才飞脚踢过的石头上,叫她坐了,要给她脱鞋检查。
张群芳虽然言行颇有些不羁,但安丙要给她脱鞋检查,还是觉得挺难为情的,羞恼地说:你想干啥?男女授受不亲,女人的脚也敢看吗?
安丙呆了呆,苦笑问:那怎么办?
赶紧送我回去找郎中啊!
你能走吗?要我扶吗?
我能走你个头!都痛死了!
那咋办?我去城里叫滑竿?安丙像毛头小子一样,一时显得很没有主意。
叫个鬼!背我回去!
背你回去?真、真背啊?安丙不怀好意地笑了。
张群芳看着安丙,一脸的恨不能抽他两耳刮子的表情。行行行,我背!安丙见状,哪敢违拗,无奈地蹲下身来,一边嘲笑说,张姑娘,这叫别人看了去,以后不好找婆家,可千万别怪安某人行为莽撞!
我是土匪我怕谁?张群芳趴在安丙背上,颇不以为然,快走,我帮你拿着外套呢!
安丙背着张群芳朝城门走去,安焕见了这情景,惊得张大了嘴巴:这、这是什么情况?真、真把她当姨娘了?路人见了,大多也停下来,指指点点。毕竟堂堂知军大人背着个年轻女人在大街上走,确实有些少见。
安丙把张群芳背回后宅,叫来郎中验看。郎中说,脚趾头伤了,不过不要紧,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安丙松了一口气,对张群芳说:你安心养伤,没下人服侍你,老爷我亲自给你端茶送水,放心吧!
张群芳脚趾头伤得并不重,却假装痛得死去活来,能躺就躺,绝不坐着;能坐就坐,绝不站着;能站就站,绝不行走。她想好了,她可得趁现在有伤时好好地享受一下。这被人服侍,特别是被知军大人服侍的感觉还真是不错,她乐得都快忘记自己此来的使命了。
这个自称张群芳的女人,可不是什么张家砦的女兵头领,而是徐景望苦心孤诣严格训练出来的间谍,本名与张家砦的张群芳一字之差,叫作张素芳。张素芳很小的时候便随父母到了徐家,成了徐景望的家奴。为把她训练成合格的间谍,徐景望可没让她少吃苦头。作为一名姿色不错的家奴,张素芳可谓受尽了她能受的屈辱。她本能地憎恨主子徐景望,并不甘心替他卖命。然而徐景望在派她到安丙身边来时,便将她父母软禁了起来,只要她敢三心二意,他就敢让她父母受尽非人的虐待甚至丢掉老命,她不敢不从。
徐景望派张素芳冒充张家砦的张群芳潜进安丙家里,原本只想拿走密函,不料安丙老谋深算,竟然拿一封假密函骗她杀了蒙面刀客。她见一时半会儿拿不到真密函,只好借口要保护密函,留在安丙身边,以便相机行事。
张素芳在徐府为奴,被徐景望以训练为名呼来唤去,打骂呵斥,这些都是小事,可恨徐景望见张素芳姿色不错,竟生了淫心,将来长期霸占,随时蹂躏。稍有不从便以其父母的生死相威胁。张素芳心比天高却身为下贱,为了父母,只好忍气吞声,屈身侍奉,充当徐景望的性奴。
在徐府的非人遭遇,让她几乎忘了人间还有温情。她怎么也没想到,自从脚趾头受伤,安丙竟把她当作了座上嘉宾,哦不,是当作了掌上的宝贝,没有名分的情人!
一连好几天,她撒着娇,嗲声嗲气地喊着疼,把安丙安大人呼来唤去的弄得团团转。她一会儿要茶水,一会儿要瓜果,一会儿要去花园里转转,一会儿要去茅厕出恭,直累得安丙大冬天里大汗淋漓。
安丙一切都依着她,就像一切都依着他的小孙女宝孙一样。张素芳看得出来,这个年龄大了自己一倍多的老男人,对自己是真心温柔、体贴。他眼中那种不掺杂质的爱怜,让她很是受用。
这种受用让她忘乎所以,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傻乎乎地想,要是这辈子就这么跟这个老头儿过下去,不再打打杀杀,不再玩弄阴谋,不再受那个该死的徐景望欺负,那该有多好。
可惜好景不长。当郎中再次验看张素芳的脚趾之后,对她说了句“恭喜张小姐,你的脚趾头已经完全好了”时,躺在躺椅上装伤的张群芳,恨不能一跃而起,扇那该死的郎中两耳刮子。
脸皮再厚,张素芳也不好意思再装伤躺着享受知军大人的周到服侍了。但安丙似乎已经习惯了每天抽时间服侍她似的,一如既往地给她上茶水,递瓜果,陪她去花园里散心,在她慵懒时给她捏肩捶腿,弄得张素芳很有些受宠若惊。
大人,咱俩到底谁是谁的使唤丫头啊?这天,当安丙给她端来一杯热茶,她忍不住连嘲带讽笑问安丙,安丙也不恼,只是不合年龄地傻傻一笑。
你不会真像你家兄弟安焕说的,把本姑娘当姨娘待了吧?张群芳问得更直接了,把安丙一块老脸弄得通红。哈哈,脸红了!让本姑娘说中心事了吧?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啊?你们男人,尤其是老男人不都这样吗?见了年轻漂亮女子,谁不想据为己有?越多越有成就感?
安丙被张素芳弄得十分尴尬,苦笑着说:你不要误会,老爷对下人从来就如待家人,对下人好是一贯的,你不要以为老爷对你好就是对你心存不轨,或者就能改变你是老爷使唤丫头的身份!
哦?张群芳一脸明白的样子,看来是小女子自作多情了!好吧,你继续像待家人一样待小女子吧,啊!不过本姑娘先把丑话跟你说在前头,免得你忘记了,小女子虽然是黄花大闺女,可也是土匪,是强盗,历来干的可都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张素芳把自己说得很厉害,意图断绝安丙的非分之想。可她心里却恨不能抽自己几耳刮子。
安丙苦笑说:放心吧,老爷随时都牢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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