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手大恒

我曾在柏林机场过安检的时候听到前面两个中年女人的对话。一个胖胖的美国大妈，一个瘦高的德国大姐，素不相识的两人因为排队无聊而搭起讪来。美国大妈先是喋喋不休地讲自己多次离异、最终决定终身不婚、目前和男友幸福生活的故事；德国大姐全程微笑倾听，一言不发。最后美国大妈问起德国大姐的事时，德国大姐说自己只身在非洲某比较封闭保守的小国的一所大学教授女性学，并因为在学校为女性平权发声而屡次受恐吓甚至袭击的经历。美国大妈惊呼：“Oh man, you've got something to tell! (你这么有故事啊!）”那个德国大姐浅浅一笑：“Everyone's got something to tell, right? (谁还没点故事啊？)”……

我想说的是，身边每一个看似普通平凡的人，或许多多少少都有过非凡的人生经历。今天我想讲的，是关于大恒的故事。

大恒是我的同事，是研发部的一名实验员。如果说每个群体都有一个脾气特别好、经得起百般玩笑、并且众人都爱开他玩笑的人，那这个人在我们研发组就是大恒。大恒每天穿着运动裤和松松垮垮的衬衫，背一个巨大的书包，书包上还别着一枚五星红旗。大恒总是乐呵呵的，说话做事都慢条斯理，而同事背地里都说他有点傻里傻气。

我也发现大恒对事物的理解和想法有点异于常人。比如我们聊起去理发店的经历：

我：那家店的理发师太罗嗦了，一直缠着我去染烫再办卡。

大恒：我去的那家店理发师挺好的，他爱跟我聊天。

我：那他也让你办卡了吗？

大恒：办了。我一次性往卡里冲了三千块呢，那个理发师可高兴了。

我：……你为什么要充值这么多？

大恒：我就是想让他高兴，这样他就会给我理发理得特别好。

……

再比如，大恒请了一周病假，回来上班后遇上他不太爽的老板。

老板：大恒，你病好了吗？

大恒：老板，我完全好了。

老板：哦，那就该好好工作了。再请下去就不能请带薪病假了。

大恒：老板你放心，我有医保，看病花不了什么钱。

……

大恒是整个组加班最多的人。每天他比大家早到公司一个小时，下班后比大家晚走一个小时。虽然老板并没有让他加班，公司也不鼓励加班，然而大恒还是自愿每天早到晚归。原因很简单，他的工作总是做不完，不是因为他的任务重，而是因为他做事比大多数实验员都慢。所以，老板对他也无可奈何，任由着他表现得勤勤恳恳鞠躬尽瘁。

然而大恒也总是请假，年假用完了用病假，带薪病假用完了用不带薪事假…… 一开始并没有人注意，后来老板有点不爽了，问：大恒，你怎么总是家里有事？或者：大恒，你怎么又生病了？大恒总是呵呵一笑，也不解释。

正因如此，我也一直把他看成一个工作热情高，但工作效率和出勤率都很低的员工。甚至，在年终的绩效评比中大恒在所有实验员中垫底。一想到每天早上先到办公室和我们说早安和每天晚上留在办公室跟所有人说再见的大恒，我心里有点替他感到难过。

去年夏天，大恒又请假消失了一个星期。之后大恒回来了，我在办公室门口跟他闲聊：大恒，出去度假了吗？

大恒说：算是吧……去了趟泰国。

哦，不错啊。泰国好玩吗？去了哪些城市？我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大恒说：还行。我们也没有去很多地方，就去了曼谷。

我也没有继续追问，寒暄了两句就回去工作了。

过了两天，我和其他的同事一起吃午饭，同事刷着手机，突然惊呼了一声：咦？！这不是大恒吗？

我在同事递过来的手机页面上看到一则新闻：上海✕✕地板球队代表中国出征曼谷地板球锦标赛喜获银牌…… 新闻配图上有一群穿着队服的地板球运动员兴高采烈地举着脖子上的奖牌，其中一个酷似大恒。

不会吧？大恒竟然是代表国家参赛的地板球运动员？！……等等，什么是地板球？

我等一群孤陋寡闻的人立马开始在手机上搜索地板球、地板球队、地板球世界锦标赛等等。一顿饭之后，我大开眼界。同时，我联想起大恒经常的请假和伤病，甚至是他书包上的国旗别针，顿时一切都有了解释。

吃完饭我立马冲到大恒的办公桌前问他：大恒，你竟然是地板球国家队队员！

大恒在震惊之余有点不知所措：你怎么发现的……

我激动地追问：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啊！这多光荣的事啊！

大恒说：我不是国家队队员，我只是上海某地板球俱乐部成员…… 中国还没有地板球国家队呢。

我又说：原来你去泰国是参加比赛！还拿了奖牌！你能给我签个名吗？

大恒更加害羞了：不不不……那不是什么特别大的比赛……

我说：那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老板你请假是为了参加比赛为国争光？

大恒说：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说过地板球，这项运动是近几年兴起的，在中国更是很小众的运动；我也不是职业地板球运动员，所以也懒得跟老板解释这么多……

我这才知道，原来大恒一直用平时下班后和周末的时间去俱乐部训练打球，有时候会跟着球队去各地参赛，所以才会经常缺勤。

顿时，大恒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几个月之后，大恒又请病假了。因为在一场球赛中被对方的球杆击中，他的跟腱断裂加上脚踝骨折，需要做手术。这次他缺勤了整整一个半月。老板这才得知大恒在业余的另一个身份，也因此又惊奇又无奈。

年底，大恒一瘸一拐地来上班了。

我问起他来，大恒沮丧地说：这下有大半年不能上球场了。

我灵机一动，说：你不能上场，但是你可以当教练啊！不如组织一次同事的团队建设，带我们都去体验体验地板球吧！

大恒一下子高兴了：好啊！我这就组织！

于是，我们部门的人集体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地板球运动。

大恒很细心地为大家租好了场地，分配好了队服和球棍，然后坐在场边指挥大家热身，讲解规则，然后组织比赛。

地板球的地板和篮球场差不多，而球门和手球很类似，规则和球队组成更是和冰球如出一辙。这是一项需要速度、身体对抗性和策略的运动。那天，每个人都玩得很开心，同事们在场地内奔跑带球射门的时候，大恒在场外兴奋地大叫着指挥和助威，神采奕奕。很难想象球场上的大恒是和工作上的他是同一个人。

自此，同事们再也不在背后说大恒傻了。大恒成了球手大恒。

大恒也依旧每天早到晚归地工作，等待他的脚伤痊愈后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