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到这个阳台的第一眼,我就决定租下这间房子。
一室一厅,带着一个阳光充足的露天小阳台,许是上一任租客的浪漫,阳台一侧种满了各样的花草,小巧多样的花盆摆在台阶式的铁架子上,茉莉香气沁人心脾,几根吊兰的枝条从上面垂下,错落有致。花台下置了一方木质小茶几,旁边就是一张陈旧的摇椅。虽然落了许多灰,但这处角落还是显露出与整间屋子格格不入的安逸与放松。
和房东签完合同,我迫不及待开始享受这方净土。将地板和桌椅都擦拭干净后,我沏了杯茶,半躺在摇椅上,用最舒适的姿势去享受难得的安逸,也算对上一任租户劳动成果的尊重。
“一样也没带走,怎么就把舍得这样的天地留给别人呢?”
我细细念叨自己的不解,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忽然发现,茉莉花盆底下压了个本子。我立马从摇椅上弹起,小心地抽出它来。
牛皮封面已经被压得变了形,我吹了吹表面的尘土,翻开扉页,上面写着“陆星河”。
“满船清梦压星河。”我轻念到,“诗人的名字。”
我大体翻看了一下,是本日记,也许是上个租客落下的,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
“喂?江阿姨,我收拾东西发现了本日记,”我掏出手机打给房东江阿姨,“是不是上一任落下的啊?叫陆星河。”
“他是姓陆,但不是这个名。他半年前就退房了,不要找他啦。”
“日记这类东西,不还回去不太好吧……我还是想还给他,阿姨您把他电话发给我吧,我去还。”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执意要将这日记还回去,也许觉得诗人的东西不该在我这样的俗人这里蒙尘。
“小姑娘啊,”江阿姨顿了顿,“这个人心理不太正常,老把自己闷起来不见人,他的东西你还是找地方丢掉吧,别琢磨着看。”
嘟嘟嘟——
我看着日记和手机,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
2
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已经夜里十二点了,冲了澡出来毫无困意,蛐蛐儿声从阳台传来,我更精神了。
站在阳台上扶着窗台,晚风拂面,捎带着花香沁入人心,抬头还能看见稀疏的星星,我心情大好。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我又想到了这句诗。为了应景,我躺在摇椅上晃起来,阖眼想象身后的江河流水,银汉星河。
陆星河。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给自己的名字吧。
思来想去,我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决定翻看一下他的日记。
『2018-5-13
南街的紫藤花开了,上午经过时,阳光打下来,像天堂一样。想来那时候后院也搭了个紫藤花的架子,只是背阴,从不见它这样郁郁葱葱。若是它没有种在那样的地方,现在该有多灿烂。说到底也是我的错,这样的开始就是个错误。』
『2018-5-23
做一场梦,梦中花儿盛开,后又迅速凋萎
初夏就到了
人们换上清凉的衣服
挤在闷热的人群中,取暖
月洒下银辉,亲吻每一个,沉默的人
风起,吹歪斜月和星斗
这个梦即将结束
能醒来的人,都是不忘前尘的人』
『2018-6-1
弟上次说想要一个手办,今天寄回去了,母亲说他很开心。难得母子二人心平气和在电话里聊了挺久,她也没再逼我去上海了,虽然原因有些可笑。弟说以后想去北京,她怕我在上海扎根,就不回家了。上海是个好地方,但我不行。
今天我才知道,紫藤花架早就被弟拆了。』
『2018-6-11
稿子要改,组长说行文太雅,让人没耐心。我改了一宿,也不愿媚俗。
人世洪流总要磨平一些石子,冲碎几处顽石,过去了我就是卵石,否则就粉身碎骨。
“答应我 / 忍住你的痛苦 / 不发一言 / 穿过整座城市”——海子』
『2018-6-13
“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
东方朔所谓大隐隐于市,太难。
这个世界不是东晋,容不下陶渊明,也无处寻觅桃花源。
放我走吧,让我留宿在远郊,屋前有阡陌,屋后林径深,清晨我就在树叶间隙的晨光中数落纷飞的野马,中午邀风小酌,傍晚修剪花草。让我就此老去吧。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2018-6-29
今日路过南街,紫藤花都开败了。我在亭子下留了三块石头,明年再来的时候不要迷路。夏天来了,还有夜来香,没事的。深谙孤独也算是种成就,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幸福。
夜来香枝大,不该拘在小小的花盆里,明天我就将它们都移栽到楼下门前的院子里。楼下的江太太是个温柔的人,应该也会喜欢这些夜来香吧。』
我翻看了几篇,得知他是个爱花之人,可字里行间大都是不经意的悲伤,这样一个敏感心细的诗人,难保工作生活中不会碰壁,房东说他心理不正常,也不过如此吧。读他的文字,我也生出一股无名伤怀,他那样在意的花架被拆,日记里竟然也没有多说什么,多少让人有些惋惜。
我合上本子,不再翻看。这样看下去,怕是要伤怀一夜了。
3
趁着周日我去超市采买了不少日用品,回来路上经过南街的凉亭,心想多走动兴许某天说不定还能碰到他。这儿的紫藤葱郁,盛夏里是个乘凉的好去处。我把东西堆放在凉亭一角,却找不到个坐处。没有长栏的亭子,难怪少有人到访,恐怕春日里的花期胜景,也不见得会有人多加停留。他又怎么做到日复一日,在这倾注了这么多心思呢?
凉亭柱子下堆架了几块石头,小板凳一样高,我用手一拂,冰凉消暑,没什么灰尘,正面也被磨得青黑发亮。正要感慨是哪位有心人,忽然想起了日记里写的,“我在亭子下留了三块石头,明年再来的时候不要迷路”。原来他也是个温柔天真的人。
幸好我有随身携带纸笔的习惯,我撕下一张便签,写到:陆先生,出租屋里有您遗落的日记,希望物归原主。——南京路下一任租客
我将纸条塞到石缝中,保证不会被轻易碰落。
我还是放不下那本日记,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换鞋,第二件是放下东西,第三件就是打开日记本。不知需要怎样的挫折,才能让这样一个温暖的人变得郁郁寡欢。
『2018-7-5
想起当年许多事情,那年高考,母亲定要我读化工,把我的文字贬得一无是处。后来实业不济,我又重拾笔杆坐到编辑,偶然问起母亲当年的想法,她竟说,不记得了。她说,学什么不都一样,你还是要写字。
因为一句话,我十年的光阴都算虚度。
那我转行的两年空窗期,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神夏》里,夏洛克穿着酒红色的睡袍,站在淡黄色的窗帘前拉着小提琴时,我觉得他就是一个悲伤的王子。那一刻我很想哭。』
『2018-8-15
反胃,吃不下饭。
按时吃药。』
『2018-8-18
呕吐,但还是要继续吃药。』
『2018-8-24
按时吃药。』
『2018-8-30
这几天没办法工作,去医院又开了些药,准备请几天假调整自己。楼下物业土地规划,为了改车位,要把土地全都用水泥石砖填平。今天回来的时候,只看到夜来香的残枝败叶,和翻开的泥土。
我常常自责,如果不是我把它们种在错误的地方,或许会在何地灿烂一生。我是个死气沉沉的样子,连带陪我的花也都不能长存,可见人的离开也不无原因。花儿像我一样,出生在错误的地方,苟续着错误的一生,不合地点,也不合时宜。这样处处不合的一个人,也没有什么朋友会为他驻足。
月盈月缺星起星落,从此再没什么能陪我捱过秋天了。』
『2018-9-9
今天是27岁生日,大概没人记得。
我没能在这个年纪攒下车房,事业无成,所以生病也不能喊累。母亲不知怎么知道我请了长假,今天一通电话骂得我狗血淋头,说我不知上进,没有出息。我也知道,我的一口气早就在年少时耗光了。
医生建议我去远方走走,我又何尝不知道。
我只能多吃点药,睡个好觉,祝自己生日快乐。』
我合上本子,沉默良久。
一个模糊的猜测已经在脑海中成型:因为专业问题,陆星河的大学应该不会快乐,毕业工作几年后行业不景气,转行写稿做编辑。家里宠爱弟弟,养家的重担落在他身上,两年的空窗期无疑是打击最大的时期。没有支持和陪伴,不停地治愈年少时期,近期工作不顺心,走到这一步,不抑郁也难。
我回忆起五年前自己高考那会,意气风发,只待能在自己心仪的领域大展拳脚。可父母瞒着我改了志愿,我读了不喜欢的专业,埋葬了说死就死的心。要是我能像他一样敢做,说不定也不会是如今平凡的样子。哪有什么如果啊,轨道都被安排得严丝合缝。
4
这几日我总是在想,陆星河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日记的行文温雅又伤怀,小诗清新可又总让人读着心里发闷,每一个字都像是打在棉花上,没有发泄感。这样的人,生活中应该温柔又落寞吧。
他把生活过得诗意,却又在现实中处处碰壁,我突然很想认识这个落寞的人。
下班后我绕路来到南街,看到石缝里的纸条还在,抽出来展开,却是一字未改。我把纸条放回去,有些失落,索性就坐在石头上等一会。
路上的人都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到坐在这个角落的我。我想陆星河在这的多次逗留,也许是因为难得做回旁观者。
一连数日我都坐在亭子下等一个陌生人,每次都直到八点钟天将擦黑。我也不知道在坚持些什么,只是想多在意一下这个孤独的人。
虽然每次的等待都落空,可我不觉难过。坐在亭子下清凉又惬意,正好读一读他日记里的诗。
『你可以任意撕扯我的露珠和黎明 / 只留给我破晓的那一瞬 / 尽管我也爱那幕残星 / 但请不要触碰我的黄昏 / 以及我烈焰般的霞云
那镣铐淬了什么 / 看似美好的火光 / 是飞蛾的坟茔 / 逼我跳舞的人 / 用苍白填满了我的空白 / 不留间隙
在荒冢上撒一把草籽 / 让野草开满我的里外 / 我不愿看到不合时宜的笑脸 / 绽在我的坟前 / 追逐我的白蝶 』
『我坐在石阶上 / 看远处的海 / 潮起潮落
礁石嶙峋 / 黑色且丑陋 / 退却的浪 / 缩成一排白色山脊
遥远的地方 / 有人哭泣 / 有人唱歌 / 只有我在沉默
我看到一只海鸥 / 停在礁石上 / 抖落水滴
凄啼的鸟儿啊 / 你在呼唤这什么 / 比起沉默的我 / 你更像战士
海浪更猛了 / 你还要渡洋吗
你拍拍双翅 / 起飞』
『夜里醒来 / 我听到黑暗拍击着狰狞的翅膀 / 从窗缝里又透进它冰冷的呼吸
一个声音悄悄向在耳旁 / 寒冷的日子来了 / 雪已落在故乡的土地上 』
从初夏到初冬,他的语言愈见消极,更多的是责怪自己的沉默和软弱。我也许不能完全读懂他的诗句,可他的沉默倒是能略知一二。我从来都是靠沉默来无声反抗父母对我的操纵,可这沉默久了,自己也会陷入其中,失去斗志。我原本以为他转行就是成功了,没想到这家庭的羁绊却会缠绕一生。
日记里,他在19年三月辞职了。
『2019-3-10
过年的时候,公司发了奖金,我全留在家里。母亲问我有多少积蓄了。我知道,弟弟就快要上大学,需要学费。
五年来,我每月都往家里打钱,前前后后大约十多万。中间两年脱产,是我最窘迫的时期,我没问任何帮助,我也问不到。昨天母亲打电话要我拿出五万,弟弟要艺考。
我没问之前的存款去哪了,她只会以为我在质问她。
我说,等等吧,现在拿不出来。
其实我的存款,只有五万。
莫大的笑话,我是个落魄的人,年近三十,孤身一人,只有五万块傍身。我也是个不知变通的人,纸质读物没人读了,我却还在坚持;这个行业在变化着,只有我还墨守成规。
辞了职,我除了一身的固执,一无所有。』
我继续往后翻,看到了他的最后一篇日记。
『我捐了大部分衣物,把一些弟弟以后用得上的寄回了家,往母亲的卡里打了我最后的五万。我把所有账户里的余额凑了整,发给弟弟,在电话里嘱咐他好好读书,艺考加油。
房子退租的时候,我求楼下房东太太留着我收拾的阳台,她答应了。
今夜月白风清,我还想去看看太湖,湖水应该很冷吧。
忽然想起杨吉甫的诗:
寂寞的秋 / 猫儿绕着我的脚前脚后 / 吹去爬到我书上的虫儿 / 使它做一个跳岩的梦
真好。』
我恍惚间站起来往回走。
也许,我再也等不到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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