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以后——长篇连载
四，二驴子来了
屋子里又靜了下来。大概人们看我虽然奄奄一息，但也没有马上断了的意思，便纷纷告辞，回去等我的死讯。家人和嫡亲也编好班轮流守护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哀伤和疲惫的样子，我真的好心痛，十分的不忍，恨不一下子把这口气咽下去，哪怕来个引刀成一快也认，好让他们尽快解脱。可不行啊，现在我是咋着也左右不了自己了，只能听凭自己自生自灭了，这种难过的滋味怕是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知道。
这时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形跨进屋来，他拄着一根青滕拐杖，一头稀疏的白发顶在头上，没有一根杂毛。额头上几条深沟好似几道刀痕横在几根白眉毛上边，两只陷在深窝里的绿豆眼，泛着一缕相当微弱混浊的光，向鬼火一样闪烁着。鼻子还和六十年前一样耸立，大概嗅觉还是那样灵敏，闻到了我的大豆腐味（四十年前我们这里家中死了人，招待吊唁和帮忙的人就一道菜，白菜燉大豆腐，所以把要死的人说成是有大豆腐味了）。两片干薄的嘴唇紧合着向鸡腚一样全是皱纹，上下仅剩的一颗门牙有如国境线上的界碑。瘦削的下巴薄的当好鞋拔子，原来两只肥大的招风耳现如今干缩的好似两片黑木耳贴在小脑袋的两侧。
这家伙青少年时代是我的铁哥么，后来他非把我当是他的情敌，以至成了我一生的对手，年青那阵最严重的一回竟然拎着铁锹非要和我对命。直到前二年，我们除非脸对上鼻子才能说上一句话，还真顶多就是一句，并且还是他梗着脖子，一半从嘴里一半从鼻子里迸出来。
他的大号顶现在我得想好一阵子，才能想起他叫秦碧轩，这名字不能不说的确有点雅味，可惜就是没有几个人叫。不知道的人闻其名一定以为碰到了一个文人雅士，其实他老先生只是一个小学文化的粗人。他还有一个小名叫二头，人们都管他叫二驴子，这个名子才好概括了他的脾气秉性。
家里人忙着迎候他，儿子把他往沙发上让坐，他却摆手晃头的说:
”给我拿个椅子，我要坐在老雨身边陪他一会。”
孩子们给他搬来一把单靠，他揺摇晃晃的把屁股坐稳，俩只手还把我己经发凉的手抓起来，算得是紧紧的握着，一声唉从他嘴里长长的吐了出来，像是蒸汽机车的撒气声。
”老雨呀，这几天哪我黑天白夜的琢磨咱俩当年那点破事，忽然想到那白亚芹在我最后一回问她，到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你，她吱吱唔唔没说出个五六七不说，那眼神也飘呀忽的。现在我才回想过味来，那躲躲闪闪的目光不就是在忽悠我呢么。看起来呀是我鬼迷心窍，错怪你了，我呀，给你赔不是来了！”
”嘿你个二驴子！你还真能寻思过味来啦！把我背了一辈子的黑锅给甩掉了？不晚！不介我还惦着啥时候在阴间碰到白亚芹，等着和你三查对案呢。这回省去了。”
其实呢，这也都是五六十年前我俩二十郎当岁时的囧事。我说过我们曾经是老铁，至于铁啥样，单就说一样事，大家伙就一目了然了。
那是我俩十三岁上那年，上五年级同班同桌，下学还一起上山割柴。当时我俩能割柴在半个村子里出名，现在说起来让十二三岁孩子上山打柴，有人信吗？后爹后妈也不至于吧。可那时候平常的很，七八岁挎着粪箕子捡牛粪，冬天早起眼睛鼻子三撮白毛，小手一层黑春冻成一层血纹，谁也没觉得咋苦过。由其是我俩上边没哥没姐大头顶一个，你不割柴谁割柴！再说我俩割柴和抽大烟上瘾一样，不用爹妈支使，下学到家拎起镰刀绳子就往山上跑。
有一天下学晚了，怕割不成一大捆，便一路奔跑着而去，到了山顶呼哧带喘一屁股坐在地上，只听着二驴子嗷的一声，我还以为他坐着蝎子了，只见他呲牙咧嘴的惨叫”操了，屁股扎刺了！”
”啥？扎刺！你屁眼子扎刺？这不没病找病么，讲话的！”
”你别扯了，爹呀！痛死我了，快给我弄出来！”
二驴子一边嚎着，一边褪下裤子。那年代我们是都不穿裤头的，不是俺们不文明，是爹妈没钱不给做。只见他白晃晃的屁股蛋子上果然明晃晃别着一根红眼大枣刺，足有指甲盖那么长。大概是他一腚坐在枣刺上，疼的当口又把屁股往前一磳，令那根又红又直溜的大枣刺在他们小嫩肉里斜巴着扎了个没根，怪不得那叫声比杀猪还惨。
我也急了，浑身上下摸个遍，也没有个针哪！用手去掐，那腚尖的小鲜肉紧登的也掐不住，用镰刀尖比划去剜，心想弄不好片下一片肉来比扎刺还痛呢！
”驴子，回家吧，这也没个针，整不出来呀！”
”扯啥犊子！走回去了么！想法！”
这小子，好象我求他似的那横！
”想个屁法！没有针，我能想出啥法！谁让你瞪着眼睛往枣刺上坐！”
” 你咋这笨！考试咋考100分呢！”眼见二驴子秦碧轩痛得咬着牙根，半边嘴紧闭着，从一侧嘴角的缝隙里窜出的话简直就是哀嚎！没办法，，我的侧隐之心也只好动了一下，跪在那里，脸还得对着他那撅得老高的白腚——，唉，咋白那模样也叫腚啊！没办法，我咬着牙，用手指甲狠劲扣着那小鲜肉，往外拨拉那根大刺，同时也没忘了警告他:
”驴子，别放屁啊！”他屁倒是没放，但那爹一声妈一声的狼嚎鬼叫让我更是手忙脚乱。
直忙活得我滿头是汗，腰酸腿疼，半袋烟功夫过后那根大刺终于让我给挠出来了。他倒来句:”我操了！明儿选班长，我高低得投你！”
”不干！”我一边擦着额脸的汗一边大声说着:”瞅这累的！比割柴火还累呢，明儿给我拿俩煮鸡蛋！”
”扯呢，我妈给煮咋地，不带给煮的，别想那好事了！选班长投你票还不行啊！”
”去你的吧，你不投我也选上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着这地球转得也太快了，一晃的功夫竟然半个多世纪都过去了，给他屁股拨拉刺怎么就好象是昨天的事呢。而我现在却己经用分钟来计算在人世的时间了。怎不让人感慨万分哪！
而我分明看到秦碧轩，不，二驴子盯着我脸的两只眼睛一阵一阵的泛着红圈。
我的思绪又跳回到文化大革命后期。村里来了十多家下放戶，他们都是城里或是有点啥历史问题，或是在单位和街道上不受待见的人家被强制下放到农村，说起来大约相似于历史上的流放吧。
分到我们生产队是一户姓白的人家，户主叫白选亭，带着老婆和三个女儿，大的叫白亚芹。他们在村里的处境是根据自己的处事，摊着的街坊邻居，生产队头儿的为人等因素来决定。如果一家人都会来事，有人缘，生产队头儿又不坏，邻居心眼再好点，便和本村人一样，不受气，还平等掙工分。反之那可就惨了，就是受气包一个，二等社员一位，软柿子一枚任人捏估。而我和秦碧轩则因为这家的大姑娘白亚芹结了一辈子的疙瘩，原因是她太爱读书，和我有了共同爱好，又因为她长得太俊了，让二驴子产生了君子好逑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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