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小旅馆的床上，无聊地打开手机，发现有一条待读的微信消息，点开来看，居然是大姐，她在朋友圈里为我点了赞，这太意外了！我与大姐虽属一母所生，但年龄上几乎存在着上下辈的差距，大姐75岁，我50多，我两在微信的朋友圈里从没有照过面。我几乎不上朋友圈，在朋友圈发消息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大姐虽生活在农村且年过古稀，但她有一定的文化，拥有一颗“与时俱进”的心，喜欢上网浏览，注册有微信，偶尔，她会在微信上和我联系，至于大姐有没有朋友圈？以及她有没有在朋友圈里活动过，我并没关注。想必大姐是不会发朋友圈的，她能看看微信就不错了，一个农村老太太仅有的几个“朋友”无非从村头到村尾的几个只会养鸡种地的农人老妇，只怕其中能认识几个字，能玩智能手机的人都没有。
我想不出我在什么时候发过怎样的内容值得大姐点赞？带着疑问，点开内容，原来是三年前我在某公众号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一枚戒指》，文章发表时主编建议我发发朋友圈，说好文要分享，其实我明白他意在扩大平台的影响力，我向来低调，不愿张扬，但那次还是理解了主编遵从了他的意愿。
文章的大意是，三十年前黄金饰品在农村盛行，一帮农村老太太们都“富”起来了，她们耳朵戴上了金耳环，粗大的手指套上了金戒指，聚拢在一起眉飞色舞地聊天，明晃晃的，都是趾高气昂极满足的样子，她们的幸福和底气似乎全由耳朵上的金耳环、手指上的金戒指代了言，这些明晃晃的东西多来自于各家女儿们的孝顺，一时间，老母亲们的幸福、老母亲们女儿的孝顺程度都有了明码实价。连我的姨妈也有了，一对金耳环在午后的阳光里在我的母亲眼前熠熠生辉。一天母亲对我说：“你老姨也带上了金耳环，是她二女儿栗子帮她买的……”说实在的，我一直觉得明晃晃的耳环、明晃晃的戒指戴在身上总有种俗不可耐的感觉。以我当时的经济实力佩戴一些或给母亲买一些这样的饰品完全不在话下。我结婚的时候也有“三金”，那时的“三金”几乎成了婚姻的标配，结婚的当天我带过，红艳的礼服，金黄的黄金配饰，完成了一个极传统的中国婚礼，后来再也不肯佩戴，几十年过去了，耳环虽有，至今也没预留耳洞。
我心目中的母亲不会如此俗气，母亲的出生无论物质上或精神上都堪称富裕之家，造化弄人，母亲走进婚姻不久便沦为新时代的“di zhu”，日子虽然清苦不堪，因母亲从小受到成长的环境的影响，让她由内而外焕发出一种大多数农村妇人所不具备的温婉气质，母亲是我心目中最清新脱俗的母亲，几乎是我可模仿不可超越的楷模。
母亲突然提到这个问题，嘴角上似乎还挂着云淡风轻的微笑，我很意外，没等母亲继续往下说，我便打断了她的话：“妈，您该不会也想带耳环吧！那东西带在耳朵上丑死了，帮您买其他什么东西都行，可别指望我帮你买那个。”
母亲一向安适于自己的小院子里，很少和其他乡邻老太太们互动，更没见过她和其他老太太们扎堆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总之，母亲是我理想中的母亲。
这件事发生在母亲70岁之后，30多岁的我似乎稚嫩了一点，一点没感到自己的言语不妥，压根没去思考母亲真实的想法，自以为是地认为我的想法便是母亲的想法。
后来一次，我发现母亲的手指上也带上一枚“金戒指”，不过看上去并不张扬，也没我想象的俗，简简单单的颇有“份量”的单环，低调的淡黄，指环上还有淡淡的青灰色。一眼便知是假的金戒指。若干年前，我的一位朋友面临婚姻，婆家为她买来三金，她极其陶醉，见到我急不可待地在我面前炫耀展示，她还告诉我一些金子的鉴别常识，从色泽、落地声响到质地，她娓娓道来，因此，在金子的鉴别上我略知一二。我想不明白，缘何母亲也变得这么俗了？一枚假戒指也带在手上？果真是老小老小，就由她像个孩子吧！
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我也没想到要要帮母亲买一枚真正的金戒指，我不能接受母亲变为我认定的“俗气”样子。
母亲去世下葬时，有人提议把母亲的“金戒指”一同放进骨灰盒里落葬，父亲没吭声，我却站出来表示反对，我说怕遭歹人惦记，冲撞了母亲在天之灵，我并没说其实那就是一枚假的金戒指，毫无价值可言。
后来父亲把那枚戒指套在自己的手上，时时端详把玩，像宝贝一样珍视。一天，父亲大约又在想念母亲，我见他望着戒指发呆。“父亲莫不是糊涂了，认为它是一枚真戒指吧？难道母亲骗他是我帮她买的不成？”
见父亲这样，我忍不住说：“那就是一枚假戒指！”不料，父亲沉吟半响，才幽幽地说：“我知道是假的，它是我和你妈去集镇在一个摊子上花两元钱买的。”我惊住了，我从没去想这枚戒指的来源，一枚假戒指而已，或许不值得我去探究，没想到是父母特意买回来的。父、母亲的家世相当，父亲可是当年有名的阔三少，他不应该这般无知肤浅呀！
“那阵子，时不时有和你妈年龄相仿的老太太们来家串门，说是串门不如说是来炫耀，说她们的女儿有多孝顺，让你妈瞧瞧她们的女儿给她们买的金耳环或金戒指有多漂亮，明晃晃地杵在你妈眼前，一通炫耀后，像突然发现了蹊跷，惊讶地问你妈：‘怎么不见你带？是舍不得带吗……？难道你女儿没给你买……？’她们的眼神里不单只有疑问，还有抑制不住的嘲讽，三番五次被她们问烦了，你妈就和我商量，干脆去买了一枚假的带，反正农村老太太们没几个认识真假。宽宽大大的戒指戴在你妈手上，让那些曾经多事了老妇们艳羡不已，你妈的戒指可比她们的大的多，她们从此也就闭上了嘴巴不再追问！”
这是一篇出入不大的真实记录，母亲死后直到我写这个故事时，我的心里充满内疚，我后悔没给母亲买一枚真正的金戒指，原以为母亲的想法会和我一样，不屑于这些俗物，却没试图去了解母亲的真实想法。经过几十年农村生活的打磨，母亲的思想或许早已发生改变，无形中也学会了“攀比”，她并不是和别人攀比金子的价格，而是不愿让女儿的“孝顺”遭受质疑……若果时光可以回流，我一定会洞察母亲的想法，不等母亲开口，便为她买来一枚足以让她骄傲、足以让她能在同伴面前夸耀女儿孝顺的金戒指，让她人生中最后的几年感到幸福、满足。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痛，被我极力封存在记忆里不去想它。
母亲过世二十多年了，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今天大姐的赞，又勾起我对这件事的追忆，此刻，我的心突然间被紧紧地揪了起来，一种窒息的痛迅速席卷全身，我突然觉得我对母亲是如此的残酷薄凉，当年，但凡我用点心，就会发现母亲当年云淡风轻的微笑背后是她对戒指的强烈渴望，以及她盼而不得的那种落寞与失望。母亲是“俗”，她“俗”得急不可待，她是想把女儿对她的爱也戴在手上炫耀，理直气壮地昭示在众人面前晾晒她的幸福，有什么能比女儿的孝顺让她活的更有尊严、更有底气呢！
可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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