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的故事
我家住的地方属沈家门荷外区域,这一带的居民多系渔民和地区水产公司的职工、家属。水产公司大门外的右侧原有个直径三、四十米,深达六、七米的大水井,人们管它叫“大井头”,井沿有一圈高约半米多的水泥围墙。不幸的是,有着几十年历史的大井头于八十年代末被填掉盖了荷外菜市场。大门口的左侧有个三、四公尺见方的水井,叫“方井头”。大井头的水质一般,人们只用作洗涤,而方井头的水质很好,被当地居民作为饮用水源。
在我的记忆中,那两口井周围方圆几里内,除了水产公司的办公楼还算有点气势,其它所有的民用或公用的建筑都破烂不堪,甚至有许多住户连能遮风挡雨的平房都没得住。我刚到沈家门时,大井头旁边空地上还有好些船屋。所谓船屋就是将漏底报废的渔船拖到岸上,下面用石头垫起,上面再用油毡、帆布之类的东西遮挡上,里面就可住人了。由于船屋非常低矮,进出里面的人差不多要像狗一样趴着走 。年纪大的人说,住船屋是要折寿的,冬天很冷,夏天又很闷热,潮湿阴暗。住在船屋里的都是福建等地的渔民。
因我的生活与他们毫无交集,跟那里住着的小孩素无来往,故从未进过船屋,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啥样。所以,一直以来,我每每路过船屋,只能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它。船屋尽管看上去很破烂,但与海上那些以船为家的福建渔民一样,舱面都弄得非常干净。我一直未搞明白的是,福建的渔船上为什么都是拉家带口,而江浙一带的渔船则没有这样,莫非是福建的渔民在老家都没有房子?
我觉得福建的渔民还是很有生活情趣的,他们的渔船造型很特别,船头细窄,船身奇宽,船舷以上画得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煞是有趣。他们的船既是生产工具又是容身之所,不但老婆、孩子同住船上,甚至连家禽狗猫等也养在船上。福建渔民的老婆一律梳着“纽纽头”(即像旧时老太婆那种发型),发髻上插着鲜艳的花朵。她们天生勤快,一天到晚总是蹲在甲板上不停地又洗又擦。有时走在街头,常可看到港里泊着的福建渔船上,孩子嬉闹,猫狗追逐,鸡鸭互啄,这种奇异而温馨的场景让我看得出神,久久不愿挪足。
福建渔民在沈家门人数甚众,几与本地渔民相等。他们也是沈家门的一道风景。福建渔民的穿着很特别:腿上终年套着一条大龙裤,走起路来两边的裤腿贴在一起拼命地磨擦,发出卟卟的声响。上身穿的是用油脂浸泡过的粗布衣裳,硬梆梆的,看着很不舒服。不过,在海上作业,这种布料很实用,可以防水。最奇特的是,他们总是光着脚丫子。船一拢洋,无数的大脚板会把沈家门的石板路踩得一片啪啪声。他们的语言也很好玩,当地人一点也听不懂。肚子里有点坏水的年轻渔民则会充分利用他们的语言优势,在大街上随时吃一下姑娘、媳妇们的"豆腐",一解海上生活的无聊。对方越是面露愠色,他们就越会高兴得哈哈大笑。
那时,大井头旁边还有几只煮渔网用的硕大土灶,煮过的渔网出桶时热气蒸腾,散发出很难闻的气味。这是因为煮网时放了猪血,说这样处理过的渔网在海水里不太会腐烂。那几只土灶七十年代初才被拆掉。
水产公司门口的这条马路上,从来就没有安静的时侯,不宽的路面上常常晾晒着待补的渔网,一不小心,人就会被绊倒。补网是很热闹的事,一大帮渔嫂渔姑坐在网上,手上的梭子翻个不停,嘴也叽里瓜拉地说个不停,荤的素的全往外搬,马路俨然成了大戏台,兴致上来了,男女们嘻嘻哈哈地在网上嬉闹,推来滚去,抱成一团。不补网的时候,马路便会成为摇麻绳的工场。路两头的摇绳机遥遥相望,掺麻的掺麻,摇把的摇把,人们一刻也不得闲着。随着摇绳机吱嘎吱嘎不停地怪叫,一缕缕细麻便像耍魔术似地变成了粗硕的麻绳。
到了渔汛季节,大井头的水泥平台上便像开庙会一样热闹异常。上岸的外地渔民都会拎着换下的脏衣物来到井边洗涮。天热的时侯,这些渔民还会顺带把身子也洗个干干净净,只见一条条健硕的胳膊将盛滿水的木桶高高举起,再往头顶猛扣,水倾泻而下……现在想来,这些一口风一口浪在大海里讨生活的男人真是不容易,时时与风险相伴,长年得不到亲人的照顾,一切全得靠自己。
荷外的里坑还有一个著名的“花颠大糊”( 精神病)。这个“大糊”正值壮年,也是大井头的常客。他喜欢在大白天,尤其是有女人在的时候,脱得一丝不挂在井里游泳。他除了游泳,还要表演跳水。他跳水前必先赤裸着身子笔直地站在井沿上,JJ高傲地翘着,目视远方,沉默良久,似乎正在为人类命运作着深邃的哲学思考。然后,像中枪似地突然坠向井里,平静的水面立时溅起一股巨大的水柱。他的这种“行为艺术”常常会把正在井台上洗衣物的媳妇姑娘们吓得哇哇乱逃。看着她们花容失色的样子,“大糊”便会很有成就感地嘿嘿笑起来。然后,他再赤条条地爬将上来,继续重复他的表演。不过,这个“大糊”从不伤害人,黝黑的脸上永远挂着莫名而滿足的笑容。人们都为“大糊”的一生感到惋惜,而“大糊”却始终沉浸在自己幸福的精神世界里。后来,我支边去了内蒙古,关于这个“大糊”的下文就不知道了。
大井头上也常会有人垂钓,但或许是水太深的缘故,能钓上鱼的人并不多。曾有一个老者是我心目中了不起的人物,他约莫七十来岁,人瘦瘦的,戴着副眼镜,举手投足间,显得十分神闲气定,他总是能不动声色将大鲫鱼轻松地钓上来。我常偷偷跑到井边看他钓鱼,但奇怪的是,每当我趴在他身旁专注地盯着水面上的浮子时,从未见他有将鱼提上来过,而待我实在忍不住跑到别处玩上一圈后,却见桶里变魔术似地已养着好几条大鲫鱼了,好像这鱼是趁我离开时突然跳入他的桶里似的。我有时甚至觉得这个老头一定是得了姜太公的嫡传,不然,鱼咋这么乐意上他的钩呢!
大井头有欢乐,也有悲哀。小时侯,常听老人讲,说是大井头里“河水鬼”很多 。民间对鬼是有分类的,淹死的叫河水鬼,上吊的叫吊死鬼,枪毙的叫枪毙鬼……人们之所以有关于大井头“河水鬼”的传说,是因为这井差不多每年都要淹死人。而坊间总认为人死了肯定会变成鬼。所以,于他们而言,死的人越多,鬼也就越多的思维逻辑是对头的。
记得1966至1968年,舟山大旱,河底朝天,水田龟裂。从不干涸的大井头也见了底,人们趁机在井里捞了不少大鱼。捞鱼那天我挤在人群里很专注地观察着,因为我觉得水干了,井里的“河水鬼”一定无处遁形。但结果很失望,连个鬼影也没见着。那时,幼小的我对于鬼的存在是深信不疑的,只可惜我始终没有欣赏到“河水鬼”独特的身段和嚎叫的调门。但总有人煞有介事地跟我说见过它们。根据他们的描述,大井头里“河水鬼”的大致模样是:无腿,披头散发,脸色惨白,眼放绿光,手如鹰爪。
这些死在大井头里的,既有自杀的,也有意外溺毙的。一天深夜,突然有人急吼吼地来敲我家的门,说是一船员的老婆因与丈夫呕气跳井自杀了,人刚捞上,请我父亲去现场抢救。顺便说一下,那时候医生应病人家属要求,夜里出急诊是常有的事,可不像现在,医生都跟老爷似的只在医院里等着病人上门来。遗憾的是,那个女人最终还是没能救过来。由于那位船员住得离我家不远,我常会遇见,只要一看到他,我即会条件反射似地联想到那个不幸的夜晚。
说罢大井头,再说说方井头。那时,舟山的水库很少,天又常旱,自来水一旦断供,全靠各处的水井救急。方井头在荷外这一带所发挥的作用尤为重要。因此,说它是“救命井”一点也不为过。大旱那几年,方井头的出水量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却从不断流,一昼夜大概能装满十几缸水。由于水流较小,必须由人下去用勺去舀,装满桶后再提上来。那时几乎家家门口都放着一只能装七、八担水的大缸,一次装满如省着点用能对付个七八天、十来天。所以,这一带的居民就很自觉地遵循轮流取水的规则,以箩筐、竹凳甚至破脸盆等物件代替人在井边排队,谁家要是排到了,那么,某个时间段的“取水权”就归谁,绝不会出现插队抢位的现象。由于我人小,身子轻,故轮到我家取水时,大人们都是把我吊到井底去舀水。方井头的井底是石板,中间有一块缺损的凹坑,流出的清泉会源源不断地汇集于此。当勺子在凹口里舀水的时候,会发出很奇特的 “哐哐”声,声音经过井壁的回荡,更似原始而神秘的乐器在弹奏,让人觉着幽深而空灵。尤其是夜里,万籁俱寂时,这略带颤抖感的声音能传得很远、很远。
九十年代中期,位于荷外的某企业为图一己之利,打算将“方井头”填埋掉造门楼。此事招致荷外居民的异常强烈的抵制。因为家家户户对方井头都有着特殊的情感。为保住这口功德无量的古井,人们自发地组成护井队,昼夜在井台上轮流值守,一旦发现“敌情”,便敲锣示警。锣声一响,成百上千的人便会迅速涌来,将施工队挡住。如此折腾数次,该企业填井的企图始终未能得逞。最后,糊涂的当地行政官员竟然动用大批警力,试图强行驱逐护井居民。孰料此举更是激起民愤,人们一边全力抵御,一边通过各种渠道向上级和媒体反映。可能是怕承担不起由此引发的后果,也可能是挨了上面的批。末了,此事偃旗息鼓,古井最终得以保住。为了昭示后人,居民们自己掏钱对水井作了全面整修,还在井边的墙上嵌了一块石碑,上面镌刻了“荷外古井”四个大字。如今,这口井依旧甘泉涓涓,恩泽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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