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记忆

作者: 牛纪强 | 来源:发表于2019-10-01 09:43 被阅读0次
    山村记忆

    我出生在莒地东南离县城40多里地的一个山村,村子不算小,有二百来户人家,旧时是管理区驻地。村西是一条小河,涓涓细流,蜿蜒曲折,村东是一片山脉,郁郁葱葱,莽莽苍苍,有糯米山、大飘山、放牛圈,群山环绕中坐落着一座粮库。

    粮库占地十几亩,四周是库房,中间是晒粮场。库房墙体由大小不一的本地青石砌成,石缝间嵌着水泥,房顶覆盖着瓦片。因年久失修,有些水泥已经脱落,瓦片也有缺失,部分墙体布满了青苔。朝东的大门是两扇黑漆漆的旧式铁门,上边焊着一排尖尖的枪头,铁皮已有些破损,枪头也锈迹斑斑。门前是一条乡间公路,公路很窄,依河而建,称它为河,实在是有些抬举,其实就是一条从山谷间流出的溪水,清澈见底,水草丛生,旱季时就会断流。群山阻挡了视线,不到近处,不知此处有这样一座建筑。走近大门,会有犬吠从院内传出,警示着这座废弃的粮库尚有人居住,但无论如何它的苍老与落寞已是尽显无遗。

    粮库的建造有些来历,六十年代中期,中苏关系恶化,中国面临着北方的威胁,中央加强战备,深挖洞,广积粮。我们这个村,地处山区,位置偏僻,但交通还算便利,因此被选为建造战备粮库的绝佳地点。1969年,在县粮食局和公社的部署下,粮库基建工作就在我们这个山村热火朝天地展开了,恰好那一年,我们这个家庭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哥哥出生了。

    县粮食局派驻工地一位三十来岁的职工,监督施工情况,见证了粮库整个建设过程。世事难料,二十多年后,这位职工居然成了哥哥的岳丈大人。如今,八十多岁的老人依然精神矍铄,他想回到粮库看一看年青时战斗过的地方,我们陪同他前往。与他当年共事的老村支书也还健在,两人在村口恰好相遇,我稍作介绍,两双苍老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没有感慨的话语,没有激动的泪水,但久远的画面必定一幕幕浮现在两位老人的脑海,往事依稀深入梦,都随风雨到心头。

    我的父亲也参加了粮库的建设,父亲是县一中1966届的高中毕业生,高考前夕,正当这些梦想跳出“农门”的学子摩拳擦掌时,一张来自最高层的通知给他们当头一棒——延迟高考半年闹革命,半年后高考又一次被延迟,此后再无下文。沮丧的父亲和他的同学们只能回到农村广阔的天地,继续祖辈的事业。眼看考学无望,在媒人的撮合下,父亲与他初中的学妹——我的母亲成家了。那时的农村,真正百无一用是书生,父亲干活不疼力气,但身单力薄,右脚有残疾的他无论怎样努力也很难让这个家庭摆脱贫困。粮库开建的那年,哥哥的到来给这个清贫的家庭带来了喜气。

    粮库工地用沙用石由村民提供,是从村西的小河运到工地。这可是一件美差,运沙一天可得几元钱,要知道那时一个工日才值4角。人人想争着干,村里只好轮流排班,每人干一天。父亲小时候右脚踝被大人踩伤,做过手术,失去活动功能,干农活推车时只能前脚掌撑地,因用力偏颇,右脚底有一道深深的裂口,不能愈合,母亲给他用胶粘,用针缝都无济于事。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想错过这个挣“大”钱的机会。工地独轮车的筐篓特别大,沙堆得冒尖,父亲佝偻着身子,忍受着脚底的剧痛,奋力前行,只为这几元钱能够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尤其是家里刚刚添了一个小生命。母亲那天破天荒地包了水饺,犒赏父亲。后来,每当母亲谈起这些经历总是唏嘘不已。

    父亲运沙的差事只干了一天。县里为普及初中教育,所有公办初中都改为高中,初中只能由管理区自力更生。我们管理区也要办初中,叫农业中学,一个班,三十多个学生,可是学生易找,教师怎么办?最终目标就落在了有高中学历的父亲头上。尽管他出身富农,政治不合格,但是其才可用,也就这么过关了。每月5元钱的民办教师工资让家庭生活稍有改观。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没有不可能,只有想不到,我们管理区这所农中居然又设高中班,父亲披挂上阵,高中数理化全包了,这无意中为父亲后来的考学帮了一个大忙。

    粮库建成后就成了我们当地的一座宏伟的建筑,那个时代,在一片茅草房的农村,瓦房,高墙,大院象征着公家单位,自然也象征着权力。每次走过那座粮库,都让人肃然起敬,但在我的记忆中,留存着一段与粮库有关的美好回忆。山与粮库之间有一大片平地,因流水不畅,山上的雨水常聚集在此,多雨的夏季这里较其它地方草木繁盛。记得那时生产队的耕牛各家轮流喂养,放牛的伙伴们往往喜欢把牛牵到这里来,一则因为草多,二则可以凑到一起玩耍,我和哥哥也曾在这里放过队里的那头豁鼻的水牛。

    山村记忆

    记忆中的那片地绿草如茵,花团锦簇,慢腾腾的水牛踱步其上,悠然自得,本来小小的水坑被几头洗澡的水牛翻滚成一个个小池塘,星罗棋布,草地上矗立在几棵燕子树,一串串小燕子像风铃般随风摇摆。现在回想,那简直就是一幅水墨丹青画。夏天的天空就像娃娃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万里,突然就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小伙伴们便随手摘了片荷叶顶在头上,一哄而散,各找避雨的地方,任由水牛们在雨水中痛快淋漓。午后,水牛吃饱玩足,小伙伴们便骑到牛背上,一路吆喝着赶回牛棚。我怕弄脏衣服,回家后被母亲训斥,从没骑过水牛,只能艳羡地看着牛背上那些神气的牧童。在那个生活拮据的年代,自学裁缝的母亲总是千方百计让我们兄妹三个穿着大大方方,干干净净。

    我是家里第三个孩子,排行老二的姐姐比我大三岁。我出生的第二年,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轰轰烈烈持续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新的中央领导人在各个领域开始了拨乱反正,其中一条就是取消推荐上大学的招生制度,恢复高考。父亲从小广播听到这个消息时,早已熄灭十年的“大学梦”又在他内心升腾,他要参加高考。深明大义的母亲非常支持这个决定,尽管这意味着她要独自支撑这个大家庭,度过一段艰难的时光。父亲经过仓促准备,于1977年顺利考入山东师范学院(现在的山东师范大学),别妻离子,开始了他四年的大学生活。哥哥和姐姐都已经在村里小学读书,母亲又要忙生产队的农活,我经常一个人在学校的院子里玩耍,百无聊赖。那时村里还没有幼儿园,在我六岁时,母亲便送我上小学了。

    小学在村子西边,两个院子,各有几间茅草房做教室,室内昏暗无光,墙壁的裂缝可以伸进一个手指,教师都是本村初中毕业的民办教师,有几个还是父亲在农业中学的学生。三年级的时候我们搬进了新学校,条件大有改善,但是办学依然艰难,尤其是办学经费短缺,老师们决定发动学生勤工俭学。

    我们村多山,山高林密,松树居多。松果成熟时,学校便停课一周,老师带着我们爬山摘松果,晒干后卖到城里。据说晒干后的松果(又叫松笼)是城里人冬季生炉子时最好的燃料,销路很好。这一周也是我们一年中最兴奋的时候,记得母亲给我准备好一个藤条筐和一跟两米多长,顶端带铁丝勾的长杆,千叮咛,万嘱咐,只可够矮树的松果,不要爬树,不要戳马蜂窝。我们在老师的带领下便浩浩荡荡爬山了。

    那么多松果晒干需要一个很大的场地,学校便联系了粮库的管理人员,开放晒粮场给我们使用。学生们要把摘到的松果用藤条筐送到粮库,为方便起见,离粮库最近的猪鼻子山就成了我们的主战场,这座山松树茂密,但是也最陡峭。我谨记母亲的嘱托,不敢爬树,但是有些胆大的孩子可不管这一套,爬到树上摘得最快。一中午下来,虽然多走一些路,但我总能摘满一筐。上山容易,下山难,尤其是挎着沉重的筐子,大家都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往下滑,唯恐一不小心失足,人跌伤了不说,还要附带满筐的松果化为乌有,下山不好交代。

    粮库里有老师给松果称重,记录下每个人的劳动量。回到家我都高兴地向母亲汇报今天的战果,母亲看到我安全归来便喜笑颜开。尽管一天下来,疲惫不堪,第二天我们又神采奕奕地披挂上阵了。晒干的松果冬天就卖到了县城,老师留下大部分资金用作办公经费,也会根据我们的贡献量奖励我们一部分,记得第一年我分到了两角钱。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靠劳动挣钱,兴高采烈,记忆犹新。

    山村记忆

    粮库里住着一家人,男主人复姓诸葛,村里人称他“老诸葛”,他是县粮食局派驻粮库的管理员,自然也是“公家人”。那时的我们不知道城里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听说老诸葛家每顿饭都用煤球炉做。跟用柴火做饭的庄户人相比,这是怎样一种奢侈啊!我们想大概城里人的生活也就这样吧。

    老诸葛有个儿子,姑且叫他“小诸葛”,白白胖胖,气质与农村娃很不一样。小诸葛在我们村小学就读一段时间,与哥哥同学,经常到我们家找哥哥玩,粮库的高墙大院哪能锁得住孩子的天性,而且我们家儿童画册比较多。爱好文学的父亲总是给我们买很多书,也许是想丰富孩子们贫瘠的文化生活,也许想给我们内心播下文学的种子。如果是第二个原因,恐怕我们兄妹三人要让父亲失望了。

    记得有一天,家里的鸡走失了一只,听说被东边的邻居扣下了,我们便前去索取,但对方女主人一口咬定鸡是他们家的。纯朴善良,不善言辞的母亲也不知如何是好。在村民的劝说下,邻居放开鸡,让它自己找家,鸡顺利跑回我家。随我们前去的小诸葛愤愤不平地说,那只鸡本来就是咱家的,我常来,我都认识这只鸡。一瞬间,我感觉和他关系拉近了很多。现在想来,小诸葛不见得真认识这只鸡,小小年龄的他只不过仗义执言罢了,四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帅气的小诸葛也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不知他身在何处,做何营生?

    我上学的第二年,父亲就大学毕业了,他被组织部门分配到临沂医专,但父亲想尽办法回到了他的母校—莒县一中任教,因为农村已经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一个大家庭殷切等待他的归来。从此,父亲开始了半教半农的生活,工作日在学校教书,周末回家务农。虽然父母亲依然辛苦,但家庭生活大有改观,当然其他村民的生活也是日新月异,分田到户的好政策让老百姓干劲十足,收入年年增加。

    父亲工作勤恳,成绩优异,在同事中也有一定威信,工作两年后就被评为“临沂地区模范教师”,凭着这一荣誉,获得了“农转非”指标,1986年,我们举家搬进了县城,离开了那个山村,也离开了那座粮库。

    时光荏苒,历史的车轮进入21世纪,像这片神奇土地上的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样,我们家的命运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日子越过越红火,生活越来越有奔头。令人遗憾的是,自然规律不可逆,已过古稀之年的父母亲身体大不如从前,行动也不再方便。

    父母亲对老家特别有感情,尤其不能忘记艰难岁月里给予我们帮助的那些亲戚朋友,遇到老家办理红白事,总要安排我和哥哥参加。每次回村,我都要爬上山头,眺望那座日渐萧条的粮库大院,无论历史烟云如何把它淹没,无论岁月风雨如何把它侵蚀,在我的印象中,它永远清晰如初,灿烂如昨,一如那些琐碎的童年记忆。

    (部分叙述根据父亲回忆录和母亲口述整理)

                                                                                                                      2019年8月30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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