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时候,微风拂面的傍晚不吝于一种无需水的沐浴,思绪在这时可以任意放飞,河边的土壤和青草把风的味道加工得更加精致了,这显然是在助兴。
我喜欢这样有目的地行走,无目的地思考。一篇文章曾经说人的四肢是没有智能的,它们都可以被取代,但唯独我们的大脑是一个无法被取代的器官,它是产生意识的地方。所以,我选择让双腿成为劳动力,让大脑成为决策者,也许这样的分工完全不合理,但是却完美地匹配了它们各自的职责。我知道,我的大脑让双腿迈出了每一步;但我不知道,究竟大脑里的意识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太过深奥了,完全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我没有懊恼,在那样一个惬意到让人为所欲为的傍晚,随着太阳的余晖渐渐隐去,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内心滋生了一种挣脱后的快感,这时我仍在继续向前走,河提斜坡的砖块还有阳光直射后的余热,四下宁静,风声簌簌。
当我把视线投向右手边的涪江时,这个城市的另一种气息展现在我的面前。我开始在回忆中比较自己看到过的景象:一种是极为清晰的视觉烙印,它是被刻在脑海里的,轮廓分明,但是时间却很久远;另一种是最近几年的视线,我在不佩戴玻璃镜片的时候看到的是远处的模糊。这种比较是追忆的一种具体表现,也像是某一种疾病的典型症状。我不想控制自己,在这座城市面前,我始终感觉得到踏实,就像站在平地上看人们在过山车里尖叫,再看看自己脚下的地面后,一切都很妥当。
所以,我无需花费精力来抚平自己的内心,倒是不时思考怎么激起一些波澜,如同一台稳定的座钟,钟摆很规则地左右晃来晃去,却希望它能在某次摆动时突破既定的幅度。这种欲望不是对刺激的渴求,而是在期待对现状的突破,虽然现状永远都不会明明白白地摆在我们所有人面前。
我的现状,是什么?在那一刻,我几乎要把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了,但实际上还只是喃喃自语,我眺望着另外一边,是河的对岸。那里有一栋楼,形状依稀可辨,四四方方的样子,就像是一本大字典。这一瞬间,我仿佛是中了大奖的感觉,突然间脑中飞过了一个闪电,全身触动,因为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回忆,那是与此时此刻息息相关的回忆。
如果一封没有被拆开的信一直躺在抽屉里,那么时光会不受阻碍的在它旁边流逝,但这封信里的一笔一划却不会变老,它们在时光之外,就像是住在桃花源里的人,如果没人去拆开这封信,它们被写下时承载的一切都仍然是永恒的。我的回忆里就有很多封这样没被拆开的信,关于那一栋楼,我也有一封这样的信。所以,那个晚上我对它的追忆就是拆信,拆开之后,这一部分记忆的永恒属性就会消失,因为它们已经离开信封走进时光里了。
在还没有明确的记忆分野之前,我的记忆是一块块碎片,它们完全没有任何的逻辑线串联。那么其中的一块碎片,就是我当下正在看着的那栋楼。关于那句话的背景信息可以被忽略,比如当时我多大、白天还是黑夜、夏天还是秋天,这些都不重要。我爸用手指向了对面的那个房子,“那是发电站”,他这样对我说。我之所以能够记起这句话,完全是因为此时此刻我看向了对面的那栋楼,这时候我打开了抽屉,拆开了那封信。
细细地读着信上的每一个字,我仿佛触碰到了记忆中的那份好奇心。原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要去那个“发电站”,它就在河的对岸,就在那里,在我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地方,但是我和它之间还隔着好奇心。发电站是什么?为什么建在河边?它是怎么发电的?这些问题曾经盘旋在我的脑海上空,笼罩着我的意识。我清晰地记得,我想自己获得答案。
那时候,我的自信心支撑着我对答案的寻求,或者说,那是想象力的作用。我会想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特别是在积累了有限的阅读经验后,我从掩卷的那一刻开始就想象自己以无与伦比的方式掌握了真理。那个“发电站”就像是一座在平地隆隆升起的巨塔,它的塔尖蕴藏着我需要尽力才能获得的奥秘。如果回溯那时的我,我恐怕会认为自己是耽于幻想的,那并非是可能产生实际意义的想象。但是,我的确在某个时间段内不停地爬向塔尖——似懂非懂地读书、一个人绘声绘色地复述读过的内容、与同学面红耳赤地争论。这就绝对不是幻想了,也不是想象,而是我走过的路。
但是这条路却不知怎么的就消失了。我仔细回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没有再纠结于那个“发电站”了呢?我想不起来,就像每个做梦的人都无法确定梦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人的一生,如果仅仅从内在来看,会不停地失去和获得很多东西,这其实也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新陈代谢,我们可以选择主动,也可以被动地接受。对于有关“发电站”的那种好奇心,我说那是一封没有被拆开的信,那么很明显,从这封信被写好放进抽屉开始,再到我把它拿出来拆开阅读为止,我是一直失去了它的。当我看向那一边时,就是河的对岸,我让这封信重新走进了时光。
是的,也许我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掌握了有关发电站的知识,那些知识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所以我不可能再清楚地意识到好奇心是何时离开我的。那么,我到底又有多少次像这样失去了其他的好奇心呢?除了好奇心,还有那些可能是记忆又可能是某种奋斗的生命阶段,它们就是那一封封没有被拆开的信,被遗忘在抽屉里。
原来,时光绝非是算无遗策的巨人,它从高处向下的凝视感让我们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当它以撼天动地的方式前行时,巨大的声势并不能碾压一切,总会有幸存的因素存在,但是你未必能够找到。那个晚上,我没有佩戴玻璃镜片,在那一边的“发电站”影影绰绰,它是时光之外的幸存者,现在又重新进入了时光,我知道,还有其他的幸存者正等待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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