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鬼。
小的时候不听话，白天没有玩够，晚上也想跑出去，大人们常用外边有鬼来吓唬我，一开始不怕，久而久之信以为真。但我从来没有见过真鬼。
三伯家我堂弟松娃见过鬼。那年他七八岁的样子，庄稼地里正割麦，三大娘打发他回家烧开水，很久不见回来。三大娘不放心，怕他贪玩走到河边洗澡，一洗就忘了干活，赶紧回家去找松娃。
松娃站在自家院子里皂角树下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堂屋西里间的窗棂子出神。
三大娘气不打一气来，地里大人们割麦，一颗汗珠摔八瓣，喉咙里渴得冒烟，你倒好，在家呆呆发啥癔症呢？一顿好打。
松娃没有哭，他抬起手指着窗棂说，老奶搁屋里呢！
老奶就是三伯的奶奶，刚刚去世两个月，在世的时候三伯孝顺，经常邀请奶奶来家吃饭做家务啥的，松娃是她的掌上明珠。
三大娘一听，扔掉手里的草帽，拉起松娃就往外跑。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三伯喊，别干了别干了，咱奶回来了，快快，快买供香火纸去，请人给她做法事。
做法事的秦大爷是很懂规程的，安排事主摆香案买三牲，敲敲打打去坟上哭告，说老奶为人慈祥有德，福荫子孙，请老奶的魂灵赶紧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秦大爷问松娃都看见啥了？松娃说看见老奶在堂屋西里间站着。她头戴黑色棉帽，身穿绫罗绸缎，绳子系着双脚，走路很慢。秦大爷说那就对着呢，小孩儿的视力好，看得准。于是安排人轮班，目不转睛盯着窗棂，看到了就快点喊秦大爷驱鬼捉鬼。
弄了三天道场，没有邻居再来看热闹了，三牲因为天热都变了味儿了，买的香蜡纸箔也败坏完了，三大娘没钱了就去找婆婆要，添置了新的鸡鱼肉蛋做供香，又花去了几十块。
我们家自古婆媳不和，老奶活着的时候奶奶跟她犟嘴，俩人明和暗不和。如今奶奶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对几个儿媳妇也不客气，好像要把半辈子受的气全在她们身上找回来，这样才能挺直腰杆，活成人上人。
然而人心不古，新时代的儿媳妇儿没有裹过小脚，家家还都分了责任田，夫唱妇随地下地播种收割，胆子也大，能走十里八乡，见得多了就从内心不服婆婆，所以婆媳斗争日渐剧烈。
儿媳妇儿们各家养了鸡鸭，每天都会下很多粘着鸡粪鸭粪的新鲜蛋，攒个十天半月的，用篮子擓着，手帕裹着，要拿到集市上卖个三块钱五块钱的，换得一斤食盐二斤纯碱，偶尔换季了扯三尺花洋布缝一件衬衣，农闲回趟娘家风光风光。
村人见了跑到婆婆跟前加酸带咸，说你那儿媳妇儿真俊，别叫人拐跑了！当婆婆的听完脸都变了，管又管不了，得想办法治她们。所以明着不行暗着来，治人得治根。鸡鸭养得再多，不能变现就刹住了消费，嗯嗯，就这么办。
一场鸡屁股暗战就这么悄然拉开序幕。
白天各家下地干活儿，临近中午母鸡有了新产品，“咯哒咯哒”发出信号，婆婆大摇大摆就来了，趁热，用手帕包起来，转移。时间长了收不到鸡蛋太不正常，巧的是各家情况还都差不多，婆婆的嫌疑就大了。于是攻防双方心知肚明，知己知彼，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白天儿媳妇们下地干活儿，还不忘临近中午派自己的孩子回家侦查。
七八岁的松娃哪里知道这些。他那天回到家，刚走到皂角树下，奶奶从自家堂屋里出来，慌慌张张，就问奶奶干啥。
奶奶说我看见你家堂屋西里间有人就过来看看，你猜那人是谁？
松娃问，谁呀？
奶奶说，我告诉你，可不兴往外说，是你老奶！带着棉帽子，浑身绫罗绸缎，双脚绑在一起，也不说话，我劝她回去吧，她不肯走啊！
奶奶说完，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松娃站在树下，吓得挪不动腿，死盯着窗棂。似乎有，又似乎没有。盯得久了，看见有个人影，一晃就又不见了。
后来我听说了，去过几次，努力睁大眼睛，终究没有发现老奶的影子。但是和松娃一样，后来心里永远留下了怕鬼的阴影了。
老年人都说，超过十二周岁的人就看不见了。不知道这年龄界限的依据到底是啥。
世上可能有鬼，他们隐藏在黑暗中，在广漠宇宙那些暗物质或者光线发不出来的黑洞里。这是在施一公院士一篇文里看到的，我越发有点相信科学家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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