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话

1

有个游吟诗人饿倒在了村子外面的皂角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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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姣提着一篮子鸡蛋经过皂角树的时候看到了，夏至蝉鸣无休，烈日正浓。邓小姣看了看手里的鸡蛋，又看了看晕倒在树下的游吟诗人，心里默默想着，如果是单数，就救他，如果是双数……就……村里都还不够分呢。

邓小姣把篮子放在地上开始数鸡蛋，一边数一边嘀咕：“五……奶奶说救人是好事，十四……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十七……十九。”

邓小姣拖着游吟诗人回了家。

喂饮了水，游吟诗人慢慢醒了过来，他看着邓小姣说：“善良淳朴的小姑娘哟，为了感谢你救了我……”

邓小姣摆摆手打断他，“善良老套的大叔呀，我没有丢斧头啦。”

游吟诗人说：“不是不是，为了感谢你救了我，我是要为你写自传了。”他拍了拍背后的包，“我为很多人都写了故事。”游吟诗人说着朝邓小姣眨了眨眼，手在包里摸索着什么，突然邓小姣拔腿就往门外跑。

“我的鸡蛋还在外面呢。”邓小姣的声音随风远去。游吟诗人这时终于从包里拿出来一样东西，是一本泛黄的厚厚的笔记本。他的手轻轻抚过封面，用拇指打开，一页页的翻过，每一页上都工工整整的写满了字，游吟诗人的目光专注而神圣。

当翻到无字的那一页，游吟诗人又从包里拿出羽毛笔，蘸了墨，在那页上写着“邓小姣同学的自传小童话”，然后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笔记本。

后来游吟诗人在村外的皂角树下搭了座房子，邓小姣也时常有来帮忙，房子搭好了，游吟诗人就住了下来。

春耕秋收，游吟诗人跟着村民劳作，与村民倒也相处得很是融洽。

游吟诗人爱讲故事，他常常在傍晚爬到皂角树上去，灵活得像是只猴子，他坐在树枝上，给树下面仰着头的孩子们讲故事。开始的时候他也拾掇着孩子们爬树，孩子们三三两两的挂在皂角树上，听游吟诗人讲那从未听过的故事。但是久而久之，这些孩子的父母碰见几次，就不让他们爬树了，说危险。时间久了，树上就没有人了，游吟诗人一个人孤零零地挂在树上，下面是规矩坐着的孩子们，游吟诗人突然就不怎么想讲故事了。再后来，村里没有一个孩子再来听他讲故事了。

所有人都走了的时候，邓小姣爬到皂角树上，坐在游吟诗人的旁边，两只小脚丫晃呀晃。

“像秋千一样。”游吟诗人说。

“你为什么老是说要给我写自传？”邓小姣说，“村里人都说我捡了一个怪人回来。”

邓小姣从游吟诗人手里拿过笔记本，翻开指着其中的一个地方问：“‘自传’是什么意思？‘同学又是什么’？我有时候也觉得你是个怪人，老是说些我们不懂的东西，还有你讲的那些故事我们都没有听过。”

邓小姣把笔记本还给游吟诗人，游吟诗人笑着接了过去。

空白的笔记本上突然凭空有了文字，像是有一支看不见的笔在上面书写一样，游吟诗人跟着念给邓小姣听：

在很久很久以前……

“果然是个老套的大叔啊。”邓小姣说话的时候笔记本上的字就停止了，她用双手捧着脑袋，声音低低地，像要睡着了一样，“用在很久很久以前开头的故事都是好故事的吧。”

邓小姣的脚丫还在晃动着，风一吹皂角叶子沙沙地响。游吟诗人想明天一定要在下面弄个秋千。

笔记本上又开始出现了文字。

小童话

2

村子外面的山上住着一只狼，它总是扮成人的模样，诱骗那些无知的小孩去家中做客，然后就趁机吃掉他们。有时趁着夜色，村里哪户家中大人出门时，甚至直接潜到村户人家里去。

但是狼十分狡猾，它披着一张人皮，白天可能就混迹在村民当中，所以哪怕人们烧掉了它的房子也是于事无补的。

有一次爸妈对邓小姣说：“爸爸妈妈要出趟远门，阿姣要是害怕，就叫外婆来家里陪你。”

邓小姣摇摇头，说：“我不怕，外婆的腿脚不方便，不麻烦了。”

妈妈摸摸她的头，“真乖，照顾好妹妹，我们明天就能回家来了。”

邓小姣嘴里说着不害怕，但随着夜幕降临，四周的一切渐渐安静下来后，恐慌后知后觉地爬上了她的心里。天黑了，妹妹在房间里哭，她这才想起来没有点灯，邓小姣强行压下眼里的泪水，跌跌撞撞的寻找着记忆中放煤油灯的地方。

摸索了半天没找到，最后借着月光，看到了它安安静静的躲在房梁上。邓小姣把最近的板凳挪过去，踩上去，够不着，又搬了一个叠在上面，这才勉勉强强的拿了下来。

刚要点火，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邓小姣吓了一跳，手里的灯差点落到地上。

“谁啊。”邓小姣小心翼翼的问，几乎是带着哭腔的。

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是谁在外面啊。”邓小姣哭着说。

“我是外婆啊。”终于，门外的声音说。

邓小姣早就吓坏了，听到是外婆，没有多想，小跑过去开了门。

外婆站在门外，邓小姣扑到她怀里，过了有一会，她感觉到有什么滴到自己的头发上。她抬起头，还没看到外婆的脸，却被一把又给按了下来，外婆说：“下雨了，我们先回家吧。”

邓小姣几乎是被拽着进门的，有个奇怪的声音在她心里呢喃着：“明明没有下雨嘛。”

进了门，邓小姣低头划着了一根火柴，就听到“啊”一声尖叫，她看到外婆背过身去。

“不要点灯！”外婆在角落里用嘶哑的声音命令说。

“为什么？”

“因为……因为外婆的眼病犯了，见不得光，一见亮就跟针扎一样疼。”

邓小姣将灯放在桌子上说：“那我们就不点灯。”

外婆说：“那我们快去睡觉吧。”

邓小姣搀扶着外婆向里屋走去，嘴里碎碎念个不停。

“外婆我怎么感觉你比小时候高大了？”

“外婆你的声音怎么了？”

“外婆你犯的什么眼病啊，我刚刚看到眼睛是青色的，很严重吧？”

外婆不说话，咳了三声，脚下的步伐更是迫不及待了。

邓小姣几乎像是被拖着进了房间。

里屋只有一张床，外婆和妹妹睡一头，邓小姣自己睡一头，依然不点灯，屋顶的瓦片漏了一个洞，月光透过瓦缝钻进来。

邓小姣失眠了，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心想不要下雨才好，想到下雨，又想到外婆刚在门外说下雨了，可明明没有下雨嘛，外婆真的有点糊涂了。过了好一会还是睡不着，邓小姣开始数数，一个鸡蛋，两个月饼，三个小风车……

不知不觉到了后半夜，浅浅睡下片刻的邓小姣被一阵奇怪的“咕噜咕噜”声给吵醒了来，初时声音很小，后来渐渐变得大声了，像是磨牙的声音，又像是狗在啃骨头一样。

突然她又感觉到床湿了，伸手一摸，黏糊糊的。

邓小姣害怕了，小声地叫：“外婆，床怎么湿了。”

外婆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她说：“可能是下雨了吧。”

邓小姣说：“没有啊，天上还有月光呢。”

外婆又说：“那应该就是你妹妹尿床了吧。”

邓小姣“哦”了一声，不再出声，可是过了没一会儿，奇怪的“咕噜咕噜”声又再一次响起了。

邓小姣哭了，“外婆我害怕，我要和你睡一头。”

外婆不应，“咕噜咕噜”的声音持续了很久，外婆嘶哑着声音自言自语说：“不急不急，等我吃完了你妹妹，下一个就吃你。”

“童话不都是美好的吗?我不要听了。”邓小姣跳下树去，仰起头对游吟诗人说，“你也快下来吧，这个童话一点都不美好，这根本不是童话。”

邓小姣回家了，游吟诗人坐在树上看着她一路走到家，看着她打开门后回头看了一眼皂角树的方向，还朝他挥了挥手，看着她屋里的灯亮了整晚。

邓小姣睡觉从来都不灭灯，这个秘密游吟诗人从一开始就知道。

游吟诗人在树上坐了一夜。

3

日子平淡地过下去，游吟诗人依旧如往常一样跟村民共处，即便除了邓小姣外人人都觉得他怪，但也就只是不与他过多接触罢了，到不至于将其赶走。

游吟诗人依旧每天傍晚爬上皂角树看着夕阳落下，树下没有听他讲故事的人，但邓小姣时常会爬到树上来陪他，有时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游吟诗人也会讲另外的故事给邓小姣听。

只是笔记本上那个讲到一半的故事没有再提过。

后来村里大旱三年，没有了收成，到第三年，家家户户囤积的粮食几乎都已经消耗完毕，人们将一日三餐改为两餐，再后来一餐。大人小孩瘦如枯柴，往常可以看到小孩走街串巷追逐打闹，如今哪里还看得到这样的景象。

然而祸不单行，邓小姣某一天依旧是点灯睡觉，然而却忘了将窗户关好，后半夜时，一股凉风从窗口溜进来，吹倒了桌上的油灯。

天干物燥，火势蔓延得极快。游吟诗人从大火中将邓小姣救出，房屋四周堆积着大量柴火，秸秆，稻草堆。家连家，户挨户。一场大火烧掉了半个村子。

没有人责备邓小姣，甚至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老人们只是摇头，说这都是天意，怨不得孩子。

邓小姣救更是愧疚，却又没办法弥补，只得一直哭，从白天一直哭到深夜。

游吟诗人坐在皂角树上，看着远处哭泣的邓小姣，叹了口气，打开手里的笔记本，开始写着什么。

邓小姣哭得断断续续，过了好久才捕捉到石缝里的叹息声。

邓小姣止住哭声，试探着问，“石头石头，是你在跟我说话吗？”

石头没动，石下的泥土却翻动起来，不一会，石头下面钻出一只蚯蚓，拇指粗细，浑身金黄。

金色蚯蚓开口说：“小邓姣不要哭了，你们村子西面十里处有户富裕的人家，主人家的小儿子是个天生看不见的，那户人家便放下话说，谁要是能够治好小儿子的眼睛，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他。你将我的半截身子截去，碾碎了涂抹在那人的眼角上，只消半日，就能治好他的眼睛，到时你就要求那家人给你重建村庄。”

邓小姣使劲摇头，不是不信，只是担心，“不行不行，拿了你的半截身子，你会死的。”

金色蚯蚓挪动身子，向前靠了半截，笑着说：“真是个善良的傻孩子，没了半截身子，我还会长出来的。”

说完，金色蚯蚓翻动了一下，身子就从中间断开成了两截，邓小姣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地上是那半截金色的身子，另外半截早已消失不见。

邓小姣收起那半截，连夜赶往十里外金色蚯蚓说的那户人家去了。

赶到那户人家门前已是后半夜，门口两只石狮子，偌大的院子，得有一个村庄那么大。

天色尚且黑着，邓小姣就在门前坐着等天亮，没一会竟靠着石狮子睡着了。

不知是做梦还是现实，邓小姣看到门口的石狮子活了过来，石狮子问她：“你为何而来。”

邓小姣说：“我把村子给烧了，有一只金色蚯蚓把它的半截身子给了我，说是能治好这户人家小儿子的眼睛，我就来了，我想要重建我的村子。”

石狮子点点头，转身进了宅院。

邓小姣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门口的石狮子还在，大门却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应该是管家，提着灯笼，叫了她一声，也不说话，示意她跟着他走。

邓小姣摸了摸手里的金色蚯蚓，站起来跟上那人。

邓小姣看到了瞎眼的人，将金色蚯蚓碾碎，均匀得涂抹上眼角四周。

天微亮，这户人家便张灯结彩，鞭炮齐鸣，热闹非凡。

路人一打听，得知是这家人天生眼盲的小少爷被人给治好了。

邓小姣被留着住了一夜，这夜她熄了灯，睡得十分安稳。

第二天早起，得知昨夜电闪雷鸣，下了一夜的雨，邓小姣开心得跳起来，旱灾终于过去了。

富贵人家履行诺言，不仅给了邓小姣银钱，还派了二三十个木匠工人跟随邓小姣回去建设村庄。

游吟诗人站在村口等着邓小姣，身后是倒在地上的皂角树。

原来昨夜一场大雨中，雷鸣击中了皂角树，皂角树倒下了压倒了游吟诗人的房子。

4

游吟诗人和邓小姣坐在其中一根折断的树枝上，就像很多个傍晚那样。

游吟诗人把笔记本递给邓小姣，她抱在怀里，游吟诗人看着她笑。

邓小姣抚摸着身下的树枝说：“原来童话真的不全是美好的。”

邓小姣打开了笔记本。

游吟诗人把那个还没说完的童话说给她听。

原来爸妈早早的就拜托了外婆来照顾邓小姣姐妹一晚，但是外婆来到村外时被狼给碰见了，狼吃了外婆，并且假装成外婆的样子，来到邓小姣家里，现在又吃了妹妹。

邓小姣听到狼外婆说吃了妹妹，害怕得想跑掉，但是身体却一动也动不了，用被子蒙着头瑟瑟发抖。

这时她听到狼外婆说：“妹妹睡着了，想来就来吧。”原来狼外婆以为邓小姣没有听到它的自言自语，还以为邓小姣不知道它的身份呢。

邓小姣尽管害怕，但还是在想办法脱身，不然也会像妹妹一样被吃掉。这时她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

邓小姣说：“外婆，我要去上厕所。”

狼外婆毫不怀疑，只说：“去吧。”

邓小姣又说：“但是我害怕，外婆你陪我一起去吧。”

狼外婆当然不会答应了，邓小姣就说：“那外婆我拿一根绳子，一头拴在我腰上，一头系你手上，我害怕的时候就拉拉绳子，这样就好像外婆陪着我一样。”

邓小姣于是去拿绳子，壮着胆子给狼外婆双手套上了绳子，打了个死结。

邓小姣出了门，将绳子的另一头拴在门口的梨树上，然后爬上了梨树。想着等到天亮爸爸妈妈回来，就把狼给赶走。

狼外婆久久不见邓小姣回来，就在里面喊，但是没人应，拉了拉绳子，也没有回应。不得已，只能自己出来来找，结果看到绳子套在梨树上，邓小姣坐在梨树上。

狼不会爬树，要是邓小姣一直呆在树上，等到天亮，它就只能灰溜溜的跑掉，到嘴的美味这样白白跑掉。

邓小姣看到狼外婆出门来找自己，不等它叫自己，就抢先开口说：“外婆，我在这里，我想吃梨，就爬上来讨一两个，外婆你要吃吗？”

狼外婆随口应着，“哎，吃一个吧。”

“那外婆你张开嘴，我丢一个给你。”

狼外婆张开嘴，邓小姣使劲往它嘴里丢了一个，问它：“外婆，好吃吗？我再给你丢几个。”

狼外婆咬了两口，觉得香甜可口，一时忘了人肉的味道，只想着再吃一个梨，朝着邓小姣喊：“好孩子，再给外婆扔几个。”

狼外婆张着大嘴巴，邓小姣仿佛看到了它吃妹妹时的样子，心里更是伤心，扔的梨一个比一个大，用的力气也是越来越大，可是没想到却被狼外婆一个个都接住了。

狼外婆还想吃，邓小姣眼睛滴溜溜乱转，想到一个绝妙的好办法。她对狼外婆说：“外婆，我看到树上有几个特大的梨啊，可是离我太远了，我够不着，外婆你去家里把门背后的叉子给我，我把最大的都摘给你。”

狼外婆早已吃梨上了瘾，听到这话返身回去找到铁叉子递给邓小姣，邓小姣接到手里，试了试重量，想象着爸爸平时用叉子叉鱼的场景。

狼外婆在下面催着，邓小姣看着狼外婆，说：“外婆这个梨太大了，你嘴巴再张大一点。”

狼外婆张开血盆大口，透着月光，邓小姣看到了它嘴里的獠牙。

邓小姣这次用尽所有的力气，将铁叉子一下子送到狼外婆大张的嘴里，叉子尖没有梨，狼外婆惨叫了一声，叉子穿过它脑袋，它倒在地上，死了。

邓小姣终于松了一口气，正准备爬下树去的时候，那倒在地上的狼突然变成毒草，扎根在梨树下，疯了似的往上长，眼看就要碰到邓小姣了。

邓小姣顺着树干往上爬，毒草也跟着往上长，退无可退的时候。她听到爸爸的声音，“不怕。”

接着爸爸点着了毒草，火势蔓延而上，眨眼间就什么也不剩下了。

梨树毫发无损。

“完了？”邓小姣眨着眼睛问。

“完了。”游吟诗人眨着眼睛说。

两人同时笑了。

邓小姣将笔记本还给游吟诗人，“我带了人来，把你的房子先修好。”

游吟诗人没有接，“送给你了，我也要走了。”

邓小姣低着头，默不作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游吟诗人伸手揉乱她头发，笑着说：“童话不都是美好的，但童话里一定有美好的东西。童话因人而美好，生活因人而美好。”

游吟诗人说：“你这样就是童话呀。”

游吟诗人背过他破破烂烂的背包，唱着古怪的歌，大踏步地远去了。

皂角树旁，邓小姣紧紧抱着手里的笔记本，有颗种子发了芽，她的心里长了一颗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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