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独身，并非“君子独善其身”的独身，我还没有那么清高。我不是同性恋，我从未结婚，所以亦无从谈起离婚。从大学毕业，走上社会开始，我先是在上海待了五年，然后移民到加拿大，我从没跟别人合租过，三年前买下一套公寓，成了彻底的独居者，看来我是准备独身至死了。
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很多人以为这是柴静说的，其实这是一个英国人说的。我之所以想到这句话，是因为昨晚有部电影让我在深夜中痛哭，而我也因此思考了人生。
那部电影名叫《立春》。
因为电影所展示的炽烈的热爱、执着、深情、梦想，我从来都没有。我由此又想到，别说爱，哪怕是悲伤、绝望、无奈、沮丧，我似乎也没有过强烈的体会，一切都是云淡风清。总之，我没有过强烈的感情。没有。从没有。
我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平凡，我懂得自己，我对自己并没有过高的期望。我告诉自己：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物极必反，我懂的。我是个好人，做事情很认真，像每个中国人一样很勤劳。只是我从没有过那么强烈的感情，这场电影让我如此痛哭，我不明白。也许是因为羡慕？羡慕那些拥有炽烈情感的人？羡慕那些拥有梦想，敢于追求的人？我喜欢看书，我喜欢听音乐，可是只是看书而已，从未想过提笔写点什么。喜欢听音乐，却从没想过要去碰碰哪种乐器。那些敢爱敢恨的人，他们活得很痛快吧。可我从未想过要像他们那样。那样很累吧。
大学时我喜欢过一个男生，但一直不敢开口表白，甚至连搭讪都没有。只是如果哪天在路上碰到他，或者在饭堂吃饭时他恰巧也在，默默地从远处看看，就很开心。我有种感觉，他是知道我这个人的存在的，我们有时也会有眼神上的交流，我觉得他懂我的想法。然而，我们都没行动，我们满足于这种默默的偶尔的眼神交流。我一直想着毕业典礼那天，我要走到他面前，抱一下他，对他说“海中月是天上月”。我想了好久，在脑中设计出当时的各种场面及今后的各种可能，心情激动到身体都有点颤栗。毕业典礼那天，天好热，阴阴的，可能要下雷阵雨。同学们有的穿着黑袍子在照相，男生们在大吼，女生们在哭笑，因为要毕业了，都有点装。我很紧张，想着待会要做的事情。我在人群中搜索他，远远地看见他站在一棵树下，跟几个要好的同学在说笑。
我闭一闭眼睛，说就是现在吧。我往他那边走去，我居然在紧张中有一闪而过的喜悦。这时候，天上忽然打了个雷，雨点落下来，越来越急，越来越大。人群开始移动，有人跑起来，四处找地方避雨。我朝他走去，可惜他跟着其他人跑起来，往教学楼里那边去了。我停在雨里，想：我要跟着去吗？这时，我同宿舍的小梅跑过来，她冲我大叫，“下大雨了，你在干嘛？”是啊，我要干嘛？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抱他一下，对他说“海中月是天上月”吗？我打了个喷嚏，只好灰溜溜地跟着小梅跑起来，跑回了宿舍。那天的雨从雷阵雨转为持续的大雨，一直下了一个下午。我坐在宿舍里看着窗外的雨发呆。我问自己，就这样了？毕业了，分别了，最后的一次机会被我丢掉了。此后，一别两寒宽，后会无期。我问自己，你不难过吗？然后自问自答：是啊，好像挺伤感挺遗憾的，但好像，也没那么难过。
很多的爱情小说，爱情电影，里面的男女主人公爱得死去活来，历尽种种艰辛，有的苦尽甘来，有的痛失爱人。有那么爱吗？没有吧。我觉得没有，我觉得如果那些故事发生在我身上，就像毕业典礼那天一样，在雨中不了了之了吧。有那么强烈的感情吗？没有吧。我想也许只有拥有炽烈感情的人才有青春，像我这种人，不配有青春。不过，我也没见我身边的人有过这样炽烈的感情，听过，看过，只在电影小说里。
再说让我痛哭的这部电影，其实我羡慕的是那种炽热的感情，对艺术的爱，那么强烈，对梦想的追求，那么执着。可悲的是他们的才华不足以支撑他们的梦想，所有求而不得的痛苦是他们 自找的。他们最后的结局逃不过泯然于众人，向社会妥协屈服了。
大约五年前的一个周六，我一个人无聊就去书店翻翻新书，这算是我为数不多的一种快乐。很意外，我居然遇到了大学时暗恋的男生。大概有五年了，我们毕业后也从没再见过。在书店里的扶手电梯上，他下我上。为什么他也在上海，我不知道。毕业后，我就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我仰望着他，他还是老样子，身材没变，样貌也没变，不然我也认不出他来。我想我也没怎么变，因为显然他也认出了我。我们能说什么？以前在学校就没有交集，现在更是不可能说什么，只是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吧。电梯缓缓地上行下行，我们就这样擦身而过。我忍不住回过头想再看一眼，却对上他的回眸。他朝我一笑，点了点头。然而，也不过如此，再没有下文，可能令你们失望了。他并没有再坐电梯上来找我，我也没有追下去，虽然那一刹那，我的心跳得好快。然而，仅此而已。那天，我居然在书店买了几本书。要知道我从来是只看不买的。我认真逛了好久，畅销书、侦探小说、言情小说、经典、人文社科，每个专柜都仔细看过一遍。待买完书，付过钱，走出店外，抬头发现天已黑了。“你还等个什么鬼啊！”我心里自己骂自己一句，其实我看书时脑补了很多，比如我在书店里飞奔穿插，不小心撞掉几本书在地上，甚至撞了人，边说“对不起”边疯了似地找他，在书店一楼，焦急地搜寻他的身影。这时候如果是拍电影，那应该给我个特写镜头：上下起伏的胸脯，慌张焦急的眼神，然后是他站在不远处朝我笑。我则走上前去，傻傻地对他说“海中月是天上月”。然而，意淫归意淫，现实归现实。现实是我在上海五年，只见过他那一面。有人喜欢问：这算是缘份吗？没缘，为什么还能再见？有缘，为什么没有进一步？其实，不过如此罢，真的不用想太多。
有人说我生性凉薄。也许吧。
上海那一面后没多久，我便来了加拿大。生活更加地平静平淡，许多人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来了，走了，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昨晚那场电影，让我又想起了他。我真的很久很久不曾想起过他。
我回忆那晚我从书店出来，一个人吃了牛肉粉，喝了绿豆汁，然后再坐车回公寓，洗澡、收拾收拾，躺床上看书。什么都没想，真的，什么都没想，连书店也没想再想起。那晚我习惯性的失眠，没什么特别的原因，这是我的老毛病，和任何人无关。晚上精神焕发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我随手翻到了《立春》这部电影，顾长卫、蒋雯丽，那么看看吧。我心里这样想，然后看起来。看完我真的哭得跟傻子一样。起床，到厨房里找酒喝。厨柜里有酱油、有醋、有做菜用的料酒，冰箱里有几听饮料几瓶酸奶，就是没有可以让我任性一番的酒。我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屏幕，哭了。开始是默默地流泪，慢慢哭出声来。我不想张嘴哭，就低着头，声音特别像奇怪的笑。眼泪就那么流啊流，蜿蜒蜿蜒，终点是我那颗不会爱的心。跟那个男生无关，我在想，我什么时候该有这样热烈的，炽烈的感情啊？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了。我喜欢看书，渴望当个作家，但我一动笔就对自己失望；我喜欢音乐，年轻时为了装酷也学过吉他，但我顶多拨十分钟，哼半首歌，把手指头磨起泡的练习？不可能。美好的文章音乐让我浮想联翩，神思悠远。我曾经也给自己定过目标，发誓要怎样怎样。我精挑细选买了漂亮的笔记本，买了高级好笔，想在上面写出点东西，后来本子和笔都找不到了。第一次看完《立春》的那天晚上，翻箱倒柜找酒的时候我想我连王彩玲都不如。可是我凭什么做出这个判断？我何以能高高在上地认为自己还不如她？
我相信爱。爱别人，被人爱，肯定是很美好的感情。可是没有会怎样？也就这样吧。会难过？会失落？会空虚？肯定会的，可是，然后呢？也就那样吧。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就好像《立春》里王彩玲最后不唱歌剧卖羊肉去了；黄四宝不再想当梵高，改开婚介所骗钱去了；胡金泉只能穿着监狱的布鞋在监狱里踮起脚尖。他们的才华不足以支撑梦想，他们的痛苦全是自找的。可是我懂他们，懂他们的挣扎与痛苦，他们渺茫卑微但心存希望。普通人不甘平庸是罪过吗？心灵鸡汤会告诉你要追求自己的梦想，但是这部电影告诉我，梦想算个屁。如果你没法反抗生活，那只有让它操了，不管爽与不爽，低头生活吧，哪怕你以为你的灵魂在高处。
就这样，我时不时翻出这部电影来看看，提醒自己。梦想会灼伤你，你的才华配不上你的梦想。如有执念，必会痛苦，就此放手也许会喜乐平和。深夜痛哭后，我思考自己，思考人生，我甚至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为了一件事，兴奋过，愤怒过，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吼一句“我操！”从来没有。或许是性格使然，或许我还没有遇上，但炽烈的感情真的没有过。是的，我羡慕，可我也并没有想要换种活法，我还是这样淡淡地活着。即使昨天晚上我再度看哭了，哭够了后，我擦擦眼泪，站起身走到洗手间，打开灯，照照镜子，一张正在老去的面孔，甚至还特意看看眼角的皱纹是不是多了几条。然后我问自己，为什么哭啊，是为了自己没有像他们那样执着地追求梦想，还是为了他们最后颓然放弃梦想泯然于众人之中？真的有必要哭吗？生活就是如此啊，不管怎样，还是要过下去的，就这样过下去吧。
有人说我生性凉薄，其实，我只是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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