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快。
转眼间就到了年二九。
弦城是不下雪的，但这儿的寒气并不比夹杂着雪花的极北之风刮来的更弱。
没有雪的寒，就像不沾血的剑。
这种天气里，云麒一向都不让洛天云在晨练时穿上衣。寒深露重的清晨，正是打熬身体的好时机，一套长生拳或是抚顶掌将身体练热，运转天人绝心法将血气提到最鼎盛状态，接着开始就着心法练习招式，直到精、气、神、体皆疲，最后在滚烫的药浴中运转更高一层的心法。这对于练体和练功，事半功倍。
在云麒泼水般花钱买药和洛天云依着先前“行侠仗义”带来的教训给自己憋着的那一口气之下，又是一个多月的日子，洛天云的天人绝堪堪将第二层给夯实了。
这种事情，若放在江湖里，恐怕就是奇谈了。天人绝虽说只要努力，中资之人在有生之年也可一探地仙境，但哪一个不是花了五六十年这么一辈子的刻苦才达到？第一第二层常人没个一两年，基本也没法跨过。
只有一边像云麒这样日出斗金地给洛天云配练体的药汤，一边又得有洛天云这样的天资和血脉，才能有这般的进境如飞。
不过对于那些高门大派又或是超然于凡尘的世家，他们的核心子弟基本上也能享受同等的待遇，而那些人将来行走江湖，也就是江湖人口中的天纵之才了。
像之前杨文长身边的“小青锋”就属于这一类人，虽然可能是这批人中垫底之辈，但比之绝大多数江湖客，他的起点和功力增长的速度都要快得多得多。
江湖从来都是不公平的，但江湖也是最公平的。
每个人的起点和门槛不一样，但每个人在江湖里，都只有一次机会。
因为所有人的命，都只有一次。
再怎么天纵奇才的人，再怎么背景深厚的人，若是在江湖里殒了命，那也就休要再谈。
云麒看着在木桩上跳腾翻转的洛天云，不禁想起当年自己在千泽湖边上挣命的日子。
那时候的他，可没有人来给他传道授业，也没有人帮他买药固身，能活下来，全凭着一口不想死的气，全凭着遇敌时不要命的拼。
多少所谓的天才来找他麻烦，明明武功比自己高得多，最后还是死在了浑身是血的自己的手里，估计临到死了，他们都还在震惊，为什么这个全是野路子的人还没有被自己杀死，而自己居然死在了他的前面。
这些天才啊，他们始终不明白，江湖，其实是个挣命的地方，什么扬名立万、什么出人头地、什么功成名就、什么流芳百世，其实全都是虚像，活着，才是江湖的全部。
这些话云麒还不打算和洛天云说。
就算说了，那小子估计也理解不了。只能等到合适的时机，才能让他明白、知晓、领悟。不然道理只能是道理，永远只能是道理，知道得再多，也走不好江湖。
何况，江湖的道理那么多，教是教不完的。
洛天云将招式练完，从木桩上跳下来，两个他那么高的木桩他轻轻一跃就稳稳落地，然后带着一头汗跑到云麒面前。
“爷爷，我练完体术啦，现在去澡房烧药打坐啦！”洛天云这段时间感觉到功力涨得很明显，而且对于体内真气的运用也随着基础的夯实而变得越发的自如，心情每天每天跟着功力的增长越来越好，练功的态度也越来越积极起来。
“去吧。”云麒摸摸他的头，然后看着他一蹦一跳进了澡房。
待得洛天云关上门后，云麒的笑容从脸上敛去，走到大门，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淡蓝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这男人样貌中正，眉眼柔和，鼻梁高挺，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可身形并不瘦弱，站姿挺拔，正是那天在台上鞭打自己儿子的杨文长。他的身后没有跟着人，独自一人站在云麒面前，面带微笑，仿佛是在拜访一位多年的老友一般自然。
“前辈。”在云麒的注视下，杨文长并没有沉默太久，很快就拱手行礼。
“不敢。杨督统大驾光临，所谓何事？”云麒稍微让了让，没有受杨文长的礼。
“哈哈哈！前辈说笑了，晚辈给您行五体投地大礼都不为过，如今身在弦城，多有不便，只好拱手行礼，望前辈原谅则个。”说罢，杨文长再次行礼，而且表情温和，语气诚恳，动作自然，似乎刚才云麒刚才的所作所为他完全没看到一般。
看到他这个样子，云麒不想过多浪费时间，便受了一礼，然后继续静静看着他。
“明天是年三十，晚辈听闻修罗王前辈暂留弦城，而且会在这儿过年，所以晚辈喜不自胜，前来恳请前辈，明天能来寒舍，让晚辈尽一尽地主之谊，为前辈打点一次年夜饭。虽然敝舍简陋，饭食简单，但晚辈一定会尽心尽力让前辈满意的。也请前辈赏晚辈一个薄面，您可知道，我自小便仰慕您和炎王爷，只恨自己不能出生在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不然晚辈必然侍奉前辈左右！”杨文长的话说得很漂亮，虽然笑容温和，但言语间真真把自己当作一个晚辈一般，完全不像是手握重权的一道之督统。
“别扯这些瞎话，说重点。”云麒用手指掏掏耳朵，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对于云麒这种类似打脸的表现，杨文长倒是毫不介意，依旧面带笑容。
“前辈，我真的就是来请你明天能到府上赴宴的。”这次的语气更诚恳了。
“除了吃饭，还有什么事？在这儿直接说吧，我懒得去应付场面，因为我心情不好容易杀人，而弦城，噢，不，是整个南离，没人能阻我，你，知道吧？”云麒的表情冷下来了。
同时他的气机也释放出来。
在他面前的杨文长居然还能保持着笑容，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确实没有功力所以完全不会被云麒的气机牵引而动，又或是他忍耐的功夫以及到了化境，此时还能忍得住。
但相比他这种老狐狸，那些年轻人就不行了。
远处街角走出一位腰部系着剑的青年，原本一向挂在脸上的倨傲表情此刻已然变得沉重异常，他抓着剑柄的手上青筋暴露，但又时张时紧，看得出他此刻有多么的紧张。
在杨文长斜背后的庭院里，一道身影跳出高墙。他提着长枪，虽然依旧是衣冠不整，满脸邋遢，但眼神里的尖锐似乎都能刺破空气了。他的手和那个青年没什么区别，因为紧张而青筋暴露，但他比青年要好的是，抓着长枪的手还算稳。
在与挎剑青年相对的另一边街角也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的出现让云麒“咦”了一声。
那是一个青年，看样子比郭闻达年长几岁，再过几年就要步入中年的感觉。而他的步伐非常沉稳，气息也很稳定，相比之下，前头出来的小青锋李青华和狂风枪周丹就显得差了一筹。这青年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衣服也整得非常齐理，一丝多余的褶皱都没有，他抿着嘴，嘴唇很薄，法令纹很深，鼻梁很直，双眼有些眯，但眼神非常认真，整个人只给人一个感觉，那就是严谨、严肃。
他脚步不快，却最快来到杨文长背后。
之后李青华与周丹也走到他身边，与杨文长一起面对着云麒。
看着杨文长身后那个沉稳的年轻人，云麒点点头，对杨文长说：“他不错，是谁？”
杨文长依旧笑着，最难得的是，他的笑容一直很自然，毫不做作：“方堃，来见过云麒前辈！”
那青年二话不说，上前一步，拱手，朗声说：“见过修罗王云前辈，在下方堃，红烛派第七代大弟子，本善大师乃在下蒙师，如今师从本派掌门许一道。”
说完他深深一拜，说话时和当下的动作，一板一眼，显得极为认真。
云麒点点头，笑了笑：“原来是天龙寺的人，俗家子弟能在你这个年纪有这样的修为，天龙寺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啊。”
“在下天资愚钝，在我红烛派中不过垫底之人，经不得前辈如此夸奖。”说完他低下头，又拱了一次手。
“哈哈，看你这么个性情认真的孩子扯淡也挺有意思的。你那点小心眼就别瞎显摆了，红烛派作为天龙寺俗家弟子的门派，几斤几两我应该还算清楚，估计过不了几年你的修为就要超过你师父了，不错、不错。”说完云麒也没管方堃是什么反应，转而对杨文长问到：“杨督统，先前我的问题，你想好了么？”
“哈哈，前辈真的错怪我了！原本我也很犹豫要不要来叨扰前辈，但前些日子去请郭掌门的时候，他问我既然知道前辈在弦城，有没有来给前辈请安，我这才下决心过来请前辈的。我也知道前辈其实不希望别人，特别是我这种公门里的人来找您，但这次年夜饭，高老将军和郭掌门都会来，我斗胆想为郭掌门的一些生意做个牵线人，也帮高老将军的敢战营找到个好的货源不是。既然郭掌门都说了，那我不管怎样都得亲自来请一趟前辈不是？”杨文长哈哈一笑，显得很是洒脱，“请不请得动您那是另一说，但来不来请您，就是我这个做东的责任了。”
“如果你单枪匹马自己来，我还能高看你几眼，现在明着只有一个人，暗地里安排了一大堆门客，完了不远处还埋伏着军队，你说这让我怎么想呢？或者我又该怎么想呢，杨督统？”云麒有些揶揄地看着杨文长。
杨文长却还是一副微笑的样子，完全不在意云麒的话，接着说：“前辈，我是真没办法，就算我想单独来，大家伙儿也不会答应的，毕竟，您可是名声在外的啊。”
“名声在外？呵呵，你小子别人可能不知道，但就光光看你前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我还真不信你没有好好了解过我的脾性。不过既然你愿意卖郭二这么大一个人情，那我也应该卖你个面子，去我是一定去的。但我真正想要知道的，是你能对郭二一直以来的不配合既往不咎，还能帮他牵线，算是保他家业一段时间的安宁，现如今又故意做这么一出给我看，怎么着都有点自相矛盾啊。你这想要讨好我又故意保持距离的做法，到底所为何事？”云麒也陪着杨文长笑了起来，一样的自然，一样的不着痕迹。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前辈，其实我也有苦衷，您也该知道，天寺城盯着这儿，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我自然要处处讨好前辈，他们看得到的地方，毕竟我是一方要员，得有一方要员的姿态。而我所想要的，无非就是一份前辈您的情谊，仅此而已。”说完，杨文长对着云麒长长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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