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扭了脚。
今天我又瘸着脚来到了地坛。
日日顺畅的普通人只有在经历微不足道的苦难时,才会稍微体味到那些深刻苦难所谓的深刻之处。平日里看的再多,终究也是纸上油墨,掩卷之后的稍稍恸然而已,待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便如朝露挥散。而在此刻,至少第二日起来,脚还是痛的。
前一夜便计划好的行程,终于今日起个大早摩拳擦掌准备停当,却在出发下楼梯时不慎崴了脚,只能无奈抛却同伴独自一拐一拐地挪去休息,眼睁睁看着一辆辆通往目的地的公交车发出,仿佛看到远处连绵并朦胧的山峰,大块大块雪白的云彩,昨夜淋过雨的湿漉漉的山林,遍地的小野花在摇曳,而现实是我手里正握着冰袋捂着痛脚坐在边上,既懊恼,又悔恨,又气愤,又无奈。
于是我又来到了你的园子,坐在你从各个方向不断眺望却总也上不去的坛子外的长椅上,只有在此处,那些更深刻的苦难才会排山倒海地拍散我不值一提的小情绪。如今园子变了,坛子修了,路也铺了,景也变了,但是没关系,那些老树还在,我知道它们每一棵都有你的指纹,它们都在缓缓叙述着你的车辙是如何压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去抚摸那树干,倾下身,想象着坐着轮椅的你如何与这见惯世间百态的长者诉说苦难,如何懊恼这双废腿只能将你日复一日困顿在对远方的幻想里,如何悔恨当年没有及早休养治疗以致终成大患,如何气愤自己身处壮年不但无法撑起这个家,还要日复一日地消耗她,如何无奈这接下来的漫漫长路和一眼望不到头的折磨却只能由自己来承受。这一切,何时才能将自己度化呢?前三者,每每想起便会十分痛苦,而最后那长日无尽结局难料的苦难,除非从思想上破茧,否则一旦加注了时间维度,便时时无法脱离。
你曾说过,向未来,有无数种可能,但回望,乃是一条命定之路。我开始恐惧,纵然从前也曾恐惧,却从未有这次一瘸一拐挪步时强烈:当前路未卜的时候,每过一日都是折磨一日,那这园子里的每一日每一分每一秒每一米路途都是如何煎熬如何漫长,你却在此煎熬了数年。你说你时常感激这园子,我也感激这园子。长日长夜里,这园子的每一寸土地都锤炼了你的意志,这老树的每一圈年轮都磨砺了你的心性,回望这条命定之路时,这数年的煎熬反倒像涅槃的火焰,然而站在这条路的起点看时,这火焰你若不亲历,终不知会化为凤凰还是灰烬。
自杀过三次后,你终是学会了如何与这苦难共处。我厌烦了那种说人生本就充满意外的腔调,透露着一种过来人看戏的态度。苦难就是苦难,是切切实实的,虽说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先来,但这话一般也是意外来了之后才说的,马后炮一般地让你把握当下,而在意外之前,明天仍是明天,仍是要吃饭睡觉工作加班的明天。苦难不可预见不可避免,我更想学会的是如何与苦难平心静气地共处。
我到这园子里来寻找答案。
我坐在这,坐在这些见过你的古树为我搭起的阴凉下,蚂蚁爬上了我的鞋子,蚊子也在我身上咬了几个包,椅子扶手上的雨滴困住了一只背上有黑线的小毛毛虫,松针簌簌地掉落在地上,草丛里和我的书包上,面前有几只麻雀在寻食,胆子大些的凑到我近前,来吃我撒在地上的蛋糕屑,吃完还在地板上偏过头去刮蹭它的小嘴,人来了也不飞走,只蹦到路边让过。身旁的古树淋了昨日的雨,树干泛潮发黑,裹着细细的一层泥土一般,细看还有这几日阴雨天长出的薄薄的青苔。一只黄黑相间的小虫爬进我蛋糕的空包装袋里,可能是饿了循味而来。一只蜘蛛费力地在路边攀着丝,地上的蚂蚁也开始围着蛋糕屑商讨着搬运大计……
强烈的,生命的气息,和忘却一切的平静。
然而这生命的气息对于一个认为生命已经无望的人而言,可能连鸟儿轻微的振翅都是刺痛吧?但确实平静。当注意力转移到这园子里的一切时,那些宏大的命运与苦难都不复存在了。那瞬间我忘却了脚痛,只关心这世界上另一个与我同样微不足道的生命。自然的辽阔时常让人感到自身的微渺,而当自然显露其微渺细致的一切时,又真切地感受到个人的存在。最终妥协的结果便是,我仍不过是茫茫众生之一,我也依然真实的存在,我的苦难亦真实地微渺。
然而太阳出来了。太阳在数个小时后终于移到了树冠遮蔽不到的地方,晒得我通身发烫,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是温暖了躲在阴凉处的我。看着眼前的一切明媚起来,生命的气息重新变得有了活力。一只麻雀蹦到了我面前一尺处,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与我对视,又低头迅速地啄食那些面包屑,麻雀是怕生的鸟儿,却从未主动离我如此之近过。
当一颗浸在痛苦中的心历经岁月终于稍有松动,便很容易被身边细小的温暖拉回红尘吧。
地上的蛋糕屑已被吃的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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