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汽车时已近晌午,父亲早已在村头等候,披了一件旧棉袄,袖着手,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缩着。见了我,满心的欢喜,抢过不大的背包,客人似的引领我进了家门。半年不见,父亲又衰老了许多。
我拿出给他买的两盒香烟,他两手接住,挨盒嗅了嗅,埋怨我乱花钱,又宝贝似的锁在抽屉里,说过年时给亲友尝尝,儿子从上海捎回来的。
父亲说:“你妹妹过年不回来了。城里人兴到饭店吃年饭,她要留在那加班,多挣几个钱。”
我说:“我知道。下火车后我去饭店找过她,她还说让你保重身体呢。”
父亲笑了:“我身体倒没事,今年冬天还去城里打了两个月的工。只是活不好干,还克扣拖欠工钱,好歹拿回几百块钱,刚够你明年春的学费。过年的东西还一点都没置办。”
我说:“过年的衣服我不用买,南方暖和,买了也不能穿。再说,我们平时都穿校服。”
我撒了一个谎,大学哪有穿校服的,而且,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蛮冷的。
父亲沉吟片刻,说:“也行,那就紧吧紧吧。我的衣裳是不买的,我也不上哪去。”
我说:“简简单单买点菜就行了,咱家客人又不多。”
父亲说:“是啊,再买几挂鞭炮。”
我喜欢放鞭炮。小时候,每当过年,父亲总给我买,塞得我的小书柜满满的,我能从小年一直放到开学头天。
我说:“鞭炮就不用买了吧。我都这么大了,早就不爱放了。”
父亲说:“少买一点,过年过节的总得有点响儿。”
我劝他:“还是别买了,现在大城市都禁放鞭炮了,污染环境。”
父亲看了我一眼,便不再作声。
腊月二十七,最后一集了,我和父亲踏着厚厚的积雪去赶集。集市上人山人海,商品琳琅满目。我们在菜摊前挤着、踱着,父亲最终买了几斤肉,几把蔬菜,又去买了几斤糖果和几副春联。末了,他极力想买几挂鞭炮,说我喜欢放;又说,不放,怕邻居笑话。我拉住他,说,过年是个喜庆的日子,只要咱一家人欢欢喜喜的比什么都强。
父亲便望着那花花绿绿的鞭炮,长叹一口气:“那就听你的。”
除夕晚上,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子。
我说:“爸,今天过年,喝两盅吧。”
父亲嘿嘿笑着,从柜子深处摸出半瓶老白干,满满倒上了一盅。
我说:“我给你炒个菜吧。”
他摆摆手,呷了一口酒,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眼见再有半年你就毕业了,明年下半年就能上班挣钱,咱家的苦日子也就到头啰。”
外面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父亲说:“走,看烟花去。”
我们放下筷子,来到了院子。
这时,整个村庄沸腾了。鞭炮声此起彼伏,如万马奔腾,如山呼海啸,如锣鼓喧天;还有那璀璨的烟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一点点、一朵朵、一树树、一丛丛,将天空装扮得色彩缤纷。空气中弥漫着喜庆的味道。此时此刻,千家万户都围坐在一起,饮着酒、吃着饺子,欢快地说着笑着吧。
“真好看!”父亲赞叹道,“可惜,你妹妹看不到。”
我宽慰他:“城市的烟花比这好看得多。妹妹在上菜时,一抬头就能透过窗玻璃看到更灿烂的烟花。”
父亲嗯了一声,盯着我说:“记住,将来千万别忘了你妹妹。她才十几岁,就下学打工挣钱供你念书,不容易呀!都是我这当爹的没本事,连累她了呀!”
我哽咽着说:“爸,您放心吧,你们俩我都忘不了,永远忘不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父亲点点头,望着那璀璨的烟花说:“没买鞭炮也好,这些烟花可不就是放给咱们看的么。”
我连连说是。
父亲接着说:“等咱条件好了,过年时也去买个大大的烟花,放给乡亲们看。”
我说:“不,爸,我专门放给您和妹妹看。”
父亲笑了,说:“行,买年年高,带声音的那种。”
天空越发热闹了,各种各样的烟花争奇斗艳,竞相开放。有的拖着红红的尾巴,火龙一样钻入苍茫的夜空;有的“嗖”的一声窜得老高,“轰隆”爆炸,化作纷飞的万千彩蝶,“啪啪”作响;有的连珠齐发,射入空中,旋又下落,如彩绸,似流苏;有的悄无声息地飞升,又悄无声息地绽开,变幻出繁星点点,调皮地眨着眼睛;有的如孔雀开屏;有的如银蛇飞舞;有的如金菊怒放;有的如天女散花,花瓣如雨,落英缤纷,似乎触手可及。
父亲不再说话,卷起一支烟,点上,仰头看他的烟花。在旱烟和烟花的明灭中,闪烁着他的脸,那脸,是那么的专注、喜悦、羡慕和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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